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7月21日星期六

朗天: (周日話題) 夜神再起與歷史暴動 ——讀巴迪歐《歷史的再生》




《蝙蝠俠——夜神起義》中,被面具人班恩「打殘了」並被棄困於地底牢獄的蝙蝠俠亟欲再起,於是就在大家高呼不知名口號之中一再挑戰「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攀爬及跳出牢獄。他不明白口號實指,身旁的老人向他解釋﹕那是Rise的意思。

中文字幕翻譯Rise為起義,《蝙蝠俠——夜神起義》的英文原名也是Dark Knight Rises。任何懂英文的觀眾到這時才曉得整個片名都譯錯了。Rise當然可以譯作起義,電影中的大壞蛋班恩向葛咸市居民一再發表演說,說他們帶來的破壞是要還政於民,讓市民在富人、大亨及官員手中奪回控制權,換言之,那不是一場暴亂,而是人民起義。單看影片譯名準會認為夜神(貼切點說,該是黑夜騎士)蝙蝠俠參與了一場起義;即使不是班恩的這一場,也會是某一場真正的義舉,為葛咸市帶來革命改變。

直至這一場不可能和起義扣上關連的戲,蝙蝠俠呼應眾人希望而去完成的,是沉蚒再起,谷底反彈。Rise既代表了實質從地底牢獄回到地面,恢復自由,也指向蝙蝠俠的復蘇、騰升。用港式流行文化的慣有說法,是「再起風雲」之類的意思,跟起義風馬牛不相及。

蝙蝠俠粉碎一場假起義

情節上,蝙蝠俠粉碎了一場假起義;意識形態上,繼承了原DC漫畫系列的右派路線,安定、忠誠、保衛家園(片中蝙蝠俠便對未來羅賓這樣說﹕「戴上面具不是要保護你自己,是保護你身邊所愛……」)這些傳統保守價值繼續被高舉。編導基斯杜化路蘭(Christopher Nolan)發展了首集以來的夜神力量來源理論﹕恐懼(Fear)超越困阻。不同的是首集搬玩心理學上的原初動能(童年墮入蝙蝠洞,對蝙蝠的恐懼成為創傷),克服恐懼(以自己害怕的東西作為令罪犯害怕的象徵)意味英雄的成長(成俠之路);此集則強調不怕死力有時盡,必要時也須恐懼死亡,渴望生命,才能帶出更正面的力量。

由是,「夜神起義」這個譯名半錯摸地為電影塗上一重「明左實右」的信息。不過,正如德國巨哲康德(Immanuel Kant)的名言﹕「他所說的比他想像中更為中肯。」電影的「右」並沒有完善自身,某意義上,它反過來指示出「左」的價值。

關鍵當然就在片中壞人引發出來的那場暴動。電影汲汲於表現那種意識形態的瘋狂——好心做壞事,理想主義可能帶來的災難。這種右派對左派的攻擊我們在荷李活電影實在太耳熟能詳了,我試圖借助法國哲學家巴迪歐(Alain Badiou)的新作《歷史的再生》(The Rebirth of History)來增加評論和解讀的層次。

理想主義可能帶來災難

《歷史的再生》是巴迪歐回應批評之作。怎麼樣的批評呢?原來這個左翼哲學的中堅分子一直被指沒有對當前的資本主義作詳細的研究、說明和分析。他在《歷史的再生》的開章明義,正是針對這些批評作出極具自信的答覆﹕如果今天的資本主義(所謂後現代資本主義)大體沒有超出當年馬克思提出的模型,那麼人們何須花時間才能重新肯定馬克思主義?更進一步說,在今天當富商也可自稱是馬克思主義者的時候,他強調共產主義身分的重要;共產主義者正是相信武力革命,相信暴動正義的唯物論政治人。

共產主義相信暴動是必要之惡。《蝙蝠俠——夜神起義》展示了暴動之惡,強調了其「惡」,有意無意迴避了「必要」的層次。正如片中將之前善意的謊言(蝙蝠俠為雙面人頂罪)被揭穿,壞蛋誤導群眾把注意力從善意轉移、集中到說謊。

3種社會暴動

《歷史的再生》把社會暴動分為3種﹕直接暴動(Immediate Riot)、潛在暴動(Latent Riot)和歷史暴動(Historical Riot )。「直接暴動」是腐敗資本主義社會,因種種危機而即時觸發的大部分集體騷亂。參與者大多是年輕人、窮人、社會邊緣分子、受壓迫者;他們大多缺乏明確的組織,流於發泄,破壞面廣,而且往往是就地的,暴動的地方便是矛盾發生所在。官逼民反,此之謂也。《蝙蝠俠——夜神起義》展示的是正(只)是這種暴動。

直接暴動不能動搖資本主義民主建制,它反而為前者提供了進一步壓迫的藉口。為不該暴力,反該「理性地」透過建制渠道表達不滿,尋求解決「共識」鳴鼓開路。巴迪歐指出,要真的透過暴動來推翻不合理建制,首先便要有跨界別的意識和議題,參與暴動的人並不會只是單一的跟切身利益和當下議題有關的直接受害人。換言之,暴動的動力與目的開始可以拉開來,讓新的力量加入,暴露建制暴力比暴動者暴力更為可惡這現實。

在直接暴動中,警察的暴力被暴動的破壞掩蓋了,苛政的暴力隱藏在反抗者的暴力後。當空間拉開,建制的暴力呈現,「潛在暴動」便告成形。

歷史暴動改變現實

固然,能改變現實,帶來革新的始終是「歷史暴動」。巴迪歐坦言,1968年後,歐洲經歷了無數直接暴動,卻沒有發生過一場歷史暴動。原因在於人們缺乏觀念(Idea)——缺乏在暴動中建立、討論、發展,並在進程中實現自身的觀念。在巴迪歐筆下,如果文化大革命和巴黎公社運動到頭來可被化約為連場直接暴動,波蘭的團結工會運動,可能便是近年歷史暴動的最佳例子。年來震驚世界的「佔領華爾街」運動及「中東波」,更令他老人家異常興奮。正是埃及、突尼西亞、利比亞以至敘利亞的暴亂式變天,令他提出「歷史快將重生」的樂觀看法。

90年代開始的「蘇東波」,引發出福山的歷史終結論,左翼思想一度一蹶不振。歷史終結,因為資本主義民主制度已全面勝利,意識形態對抗將會過時;歷史重生,說明終結謊言遭戳破。「我們發現已處身於暴動年代,歷史將從中……再生。我們的主人比我們更清楚這些;他們正在私底下打擅,積累武器……我們急需重建及創造我們自身的武備。」巴迪歐寫道。(頁5-6

資本主義建制的武器包括整個執法部隊和司法制度。資本主義官僚協助生產的文化產品包括《蝙蝠俠——夜神起義》。下一波的暴動發生前,認識暴動的層次,拉開展示建制暴力的空間,以及建立暴動者的觀念,正是巴迪歐所謂反抗者急需的「武備」之一。近年社運者最愛搬出齊澤克(Slavoj Zizek)的笑話來調侃對手,他其中一個笑話是關於以下的辯證﹕你別以為他是白癡,他真的是白癡!套用這笑話句式﹕你別以為《蝙蝠俠——夜神起義》是關於人民起義的,它真的關於人民起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