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7月19日星期四

陶傑: 新人事,新亂局



梁班子開局,兩星期不足,已經敗亂一片。新班子多名局長僭建、租約涉貪騙、虛報這樣,瞞報那宗,還有一名局長被捕。先天不足,十五年來董曾兩朝都前所未有。

新班子的質地先天有問題,第一條自然就是特首的山頂大宅的僭建,牽涉領袖的誠信。美國前總統、第二次世界大戰英雄艾森豪的名言:「領袖的最高氣質,毫無疑問,就是誠信。沒有誠信,絕無成功,不論在足球場上,在軍隊中,還是在辦公室裡。」( The supreme quality for leadership is unquestionably in integrity. Without it no real success is possible, no matter weather it is on a football field, in an army, or in an office.

確實,本來中國社會,小農習俗,每一寸土地都耕盡,每一寸空間都佔盡,十座物業,十二座僭建,亞洲國情所限,看看雜貨店貨物由地板堆到天花板,茶餐廳的走廊不是碗碟待洗的膠盆就是石油氣罐,就知道「僭建」符合國情,完全不是問題。
問題是梁振英班子在「競選」期間,得意忘形,對手唐英年僭建,被梁營「上綱上線」,就像文革一個農民,用了一張有毛像的報紙墊煲底,被打為「反革命」。現在梁振英自己僭建了,即是揭發反革命的那個鄰居被發現也用同樣的毛像《人民日報》在茅坑裡擦屁股。在中國人內鬥的狀態,怎會一個是千刀萬剮的現行反革命,另外那個只是「疏忽」?

這等謊言,屋邨的無知師奶能相信,高在北京的主人,如果也相信了,這等智商,還會是共產黨?梁班子每辯論一次「疏忽」, The Beauty Is,即加重了本身的誠信危機。香港人雖然善忘,三個月前,唐唐僭建,誠信掃地,倒也沒那麼快失憶,所以百詞莫辯,成為解拆不了的困局。

加上政綱其他內容,一旦座位扶正,原來當初說得容易,執行困難重重。號稱明年「零雙非」,新任律政司袁國強已經帶頭改口,說要「研究」是否可行。一說到「研究研究」,熟悉中國官場的人就知道是準備打退堂鼓了。主管福利衞生的高永文,說得更白:「要在法律的基礎上跨部門按程序解決。」也是四兩撥千斤的推庄。另一邊生果金增加到兩千元,也是政綱的承諾,沒想到新班子裡的張建宗,聲稱都要資產審查,這就把一干貧苦老人氣得破口大罵了。

誠然,梁班子今天的敗局,根子不在梁振英,根據《彼德定律》,無論如何,責在三月之前香港的一干幼稚民意和擁梁的「知識分子」。是他們頭腦簡單,對政治的認識幼稚,把梁振英薰灌得飄飄然,加上天意弄人,唐亨利缺乏應對技巧,陰差陽錯,香港的民調加知識分子,把共產黨逼得舉棋不定。加上梁營放風,四處散播:如果讓唐英年這個白癡做特首,七一就有一百萬人遊行。這下子心臟脆弱的共產黨慌了,加上重慶事變,高層鬥爭,層層向下,洗牌清場,就像英文說的「是一場完美風暴」( Perfect Storm)。中國又一次地把自己欽點的接班人踢走,換上另一個,在大陸司空見慣,搞掉林彪,換上華國鋒;搞掉胡耀邦趙紫陽,換上江李,不就是先例嗎?只是在香港上演,把少見多怪的香港人和商家,看得目瞪口呆。

豈知人算不如天算。財團浮現白色恐怖,幾個頭目相繼惹官非,這邊砸爛了新上場的班子,卻嚴重漏水。「不打無把握之仗」,早知如此,財團的大報復,是不是不該那麼急,擱下三兩年,等梁班子站穩了再謀動?現在梁班子扶不起來,對財團幾十年的統戰功夫,突然毀於一旦。親中建制派,像泛民一樣,忙於分裂,也開始打落水狗,這時中國四顧茫然,真的要 Plan B,才發現沒有人了。

管治香港,關鍵是太多人低估了其中的學問。英國人部署撤退,最高明的地方,是十五年過渡期,不但刻意不培養政治人才,而且還把管治香港的技巧刻意淡化( Down play)。英殖時代,管治香港,實現了「治大國如烹小鮮」的老莊藝術。比起幅員廣大的印度,十九世紀兩億人口,英國只派六千名白人政務官,就可以長期穩定。香港芝麻綠豆彈丸之地,真正的挑戰,是地處於一條毫無理性的火龍嘴巴之外,把一個香港管理得危中有穩,外柔內剛,這套心法,英國人不會教你。中國最不服氣之處,是在英國人管治之時,香港人為何不爭民主,換了一面旗,香港人轉了性?答案是,英國人管治香港,有把香港人催眠的能力,到你說要收回,英國人向香港肩頭上一拍,推行「代議政制」,就把催眠了的人,拍醒了過來。

現在,中國想把香港人重新催眠,靠的是「國民教育」那類寫作拙劣的指引手冊,又豈非虛妄?模仿英國管治,特府也很努力,像大紫荊制度,設有金銀銅鐵,就是生吞活剝抄襲英國人的爵士、 CBE OBE那套。可惜畫虎不成,金銀銅鐵在中國人心中代表等級高低不同的金錢價值。殖民地時代,梁醒波得了 MBE,香港人和娛樂界歡天喜地,叫他做 Sir波。今天,得了銅紫荊的,絕不稀罕:「怎麼,人家穿金戴銀,我就是爛銅爛鐵呀?」如此不滿,我親耳聽見,太蠢了。

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明明說太平盛世,必須「政通人和」。「人和」兩字最欺人:關係網太密切,即成權貴貪腐;太過孤疏,則萬事難行,無以召喚服眾。新特首人緣差劣,一度吹捧為優點,說「因為他難以收買」。或許真的收買不了,但人不和,政不通,豈非更慘?

金庸武俠小說,最後以韋小寶的《鹿鼎記》收結,就是提醒你:不要迷失在行俠仗義的道德迷夢裡。中國人的理想社會,是上有皇帝,下有一個韋小寶坐穩揚州,四面討好,八方逢迎。不管喜歡與否,人緣超佳的韋小寶,就是最理想的領袖。香港沒有政治人才,中國人賴天賴地,不是說英國佬靠害,就是歸咎人家沒教你,如此無恥流氓德性,天下無雙。管好香港,何須什麼 CEO課本?《鹿鼎記》裡的韋小寶雖然沒有英國學位,卻說得出做得到,照顧兄弟,八面玲瓏,是義重如山的誠信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