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3月8日星期四

林沛理: 政治抹黑的迷思



特首候選人負面報道不絕,但抹黑與調查報道不可混為一談,醜聞也並非都平等。

下屆香港特首的人選最快到三月二十五日才會由一千二百名選舉委員投票產生,但大局已定。雖然這次選舉有三位合資格候選人,但它一開始就是一場非彼(唐英年)即此(梁振英)的two-horse race。雙英之中,哪一個被證明或被發現unelectable,另一個就大有可能當選。

在這樣的選戰情勢下,針對雙英的抹黑和負面報道接踵而來,自然有它不言而喻,亦無可避免的政治邏輯。可是,如果說有關兩位候選人的黑材料皆來自他們的選舉陣營,目的是打擊對手,那就太低估了香港傳媒的調查採訪能力、自由意志與競爭意識。

自特首候選人抹黑報道的「第一滴血」由親唐英年傳媒流出之後,特首選舉劣質化的「潘朵拉盒子」已被打開。基於人有我有的羊群心理和超越對手的競爭意識,有關特首候選人的負面報道和新聞炒作,很快就出現一種「one report leads to another」的所謂「集體狂熱追求」(feeding frenzy);最後更波及其身不正的現任特首曾蔭權。

扮演監察犬本來就是傳媒的天職,它自然有責任對日後有機會管治香港的特首候選人進行最嚴格的審視。事實上,香港傳媒在這次特首選戰中已變成一個舉足輕重的參與者(major player),最後甚至會成為一個意外的「造王者」(accidental kingmaker)。

然而有一點必須澄清,抹黑式的新聞報道與調查式的新聞報道(investigative journalism)不可混為一談。倘若有關特首候選人的揭露式報道不是建基於事實、常識、公正和良好判斷,它就會很容易淪為抹黑、中傷、謾罵和人身攻擊。尤其是香港報章並無小報與大報的區分,在選擇性地報道事實之中加插立場鮮明的觀點——所謂「editorializing」——更是它餵給讀者吃的家常便飯。

最要命的是對很多立法會議員,特別是民主黨的議員來說,似乎所有特首候選人的醜聞都是「平等」的(all scandals are equal),所以才會出現引用權力及特權條例成立專責委員會,調查十年前梁振英有份做評判的西九設計比賽這場浪費公帑及侮辱香港市民智慧的鬧劇。這當然是因為民主黨的特首候選人何俊仁民望一直低迷,民主黨只好霸佔道德高地,是非不分地攻擊民望最高的梁振英的誠信。

的確,特首選戰暴露了民主黨的真面目。它是一隻只懂得挾民意自重的one-trick pony,一個不孚民望的特區政府就是它最大的生存條件;因而民望高的梁振英對民主黨是一個潛在的威脅。在這方面,民主黨與善玩「鞭撻政府」遊戲(government-bashing)的《蘋果日報》利益完全一致,堪稱最佳搭檔。

至於已成香港人笑柄的唐英年,其實是一個悲劇人物。他的無能一直是他最大的政治本錢,直到有一天,這個可以把全世界最好的紅酒藏在地庫,卻未必可以把最心愛的女人留在身邊的男人,讓全香港人看到了他的無能、他的不堪,而幾乎是順理成章地,香港人放棄了他。

如果唐英年真的輸掉了這次選舉,那他只能夠怪他自己,因為he is his worst enemy。他的選舉辦、公關團隊和政治化妝師固然不濟,但只有一個內心深處討厭自己、憎恨自己、覺得自己「無用」和「不夠格」(undeserving)的男人,才會在如此關鍵的一刻,選擇讓太太來面對千夫所指和承擔一切。看著電視的直播,唐太太為唐先生求情的那一刻,我為唐太太難過,但我更為唐先生難過。身為男人,我知道唐英年要用一生為這件事付出代價,for he still has to live with himself for the rest of his life

中國的領導人遠比香港人想像或願意相信的要精明和理智得多,他們知道唐英年的特首夢,或許連他的政治生涯都要結束了。北京最不願意看到的,是一個難以管治、幾十萬人上街抗議的香港。至於某些富甲一方的商人是否高興,它才懶得管呢。這些商人見錢眼開,只要是利之所在,他們連最害怕的共產黨也可以三跪九叩,何況只是一個新任特首?香港是全世界最容易「賺快錢」和「賺大錢」的地方,他們需要香港和大陸,多過香港和大陸需要他們,這一點,他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林沛理,牛津大學出版社副總編輯,香港藝術發展局委員及藝術評論小組主席。著有《破謬.思維》、《英文玩家》及《玩起中文》,最新的一本書是《反語》(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