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3月22日星期四

林博文: 最寒冷的冬天揭露韓戰秘史



美國資深媒體人哈伯斯坦最後一部作品《最寒冷的冬天》中文版問世,書中將艾森豪、杜魯門、麥帥、毛澤東、金日成等及其他關鍵人物的經歷融入到故事裏,行文生動而引人入勝。還原史事,凸顯「新新聞」的精髓。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一位來自密西根的美國朋友向我推薦大衛˙哈伯斯坦的越戰經典:《出類拔萃的一群》(The Best and the Brightest,亦可譯為《最好的和最聰明的》)。記得那是一個酷寒的冬日,我在紐約華爾街附近的道爾頓(B.Dalton)書店買了一本《出類拔萃的一群》平裝本,價錢是一元九角五美分。三十多年來,這本八百三十一頁的書早就被我翻爛,書角變成一頁頁的「狗耳朵」(Dog-eared),書脊亦支離破碎了。三十多年來,我還買過這本書的精裝本、出版二十週年(一九七二年初版)的平裝紀念本,以及附有被越共關押了多年的前美國海軍飛行員戰俘、現任亞利桑那州參議員、二零零八年共和黨總統候選人馬侃(John McCain,又譯麥卡恩)所寫的導言的版本。

在《出類拔萃的一群》面世前,猶太裔的哈伯斯坦早已是名聞全美的記者。他在六十年代初以《紐約時報》駐西貢(今胡志明市)特派員的身份採訪烽煙初起的越戰,因報道深入而獲得一九六四年普立茲最佳國際報道獎。據哥倫比亞大學對一百多名美國知識菁英所作民調,他們表示哈伯斯坦的報道和《出類拔萃的一群》深深影響他們對越戰的看法。

從六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紀初,哈伯斯坦是美國文字媒體和非小說類寫作領域中最有活力、亦最富啟發性的寫手兼資深媒體人。從哈佛大學學生報紙《猩紅報》(Crimson)總編輯到在密西西比和田納西的小報採訪正在萌芽中的民權運動;從外放剛果、西貢、華沙當特派員再到專業作家,精力充沛的哈伯斯坦從未停止採訪、或找人做口述歷史、或到圖書館和檔案館裏東翻西找。一年四季,除了到麻州外海一個小島的度假屋休息,他總是不停地在採訪路上奔走,要不就是在紐約林肯中心附近自宅的書房或在曼哈頓上東區一家他最喜歡的私人圖書館裏寫作。他的《紐約時報》老同事、《王國與權力:紐約時報報史》的作者蓋˙塔雷斯(Gay Talese)說:「在哈伯斯坦身上找不到一根懶骨頭。」當年以合眾國際社特派員身份和他一道採訪越戰的尼爾˙希恩(Neil Sheehan,後跳槽至《紐約時報》)回憶說,他們在西貢同一個辦公室日夜趕稿,體力不支時,哈伯斯坦會說:「做一個記者,沒有疲倦的權力。」

哈伯斯坦是美國媒體的傳奇人物。他總共出版了二十一本書,寫作題材無所不包,從越戰到韓戰,從汽車工業到民權運動,從媒體到運動,幾乎每一本都是暢銷書。他通常每隔幾年出一本厚厚的大書,然後再出一本有關運動的小書(有些人說比厚書更精采)。哈伯斯坦一九三四年四月十日生於紐約,父親是陸軍軍醫,母親是小學教員。一九五五年畢業於哈佛大學,同學都找好工作或上研究院和法學院,他卻跑到密西西比州一個「鳥不生蛋」的窮鄉僻壤,找一家只有兩、三個人的小報當記者,他要磨鍊他的採訪技巧,更要體驗他完全陌生的美國南方生活,尤其是黑人的處境。幾年後,經由華府新聞界的龍頭老大、《紐約時報》資深記者兼專欄作家兼華府分社主任雷斯頓(James Reston)的引介,哈伯斯坦終於進入《紐約時報》當記者,從此改變了他的人生與事業。

哈伯斯坦在西貢採訪越戰期間(一九六二至一九六三),親眼看到無能的美國將領和大使虛報軍情和戰情的醜陋一面,他想到美國如何步法國後塵掉進越戰泥沼(Quagmire)的歷史,以及美國捲入亞洲對抗共黨擴張的戰爭,即萌生有朝一日要寫一本美國與韓戰(朝鮮戰爭)的大書。韓戰開打三年時間(一九五零至一九五三)正是哈伯斯坦就讀高中和大學的時候,智力已經成熟,他本人又是「新聞狂」,對韓戰印象極深。但他撰寫韓戰史的願望,卻拖至四十年後始付諸實現。就像他寫其他大書一樣。二零零七年九月出版的《最寒冷的冬天》,厚達七一九頁,哈伯斯坦自認是他最滿意的一本書。

韓戰爆發於一九五零年六月二十五日。中共的「中國人民志願軍」則於十月十九日秘密渡過鴨綠江(第一批有二十六萬人),十月二十五日在北韓境內與五星上將麥克阿瑟統帥的聯合國部隊(主要是美軍)開打,正式點燃了中共與美國首次大規模武裝衝突的戰火。韓戰打了三年,除了死傷無數,枕骸遍野之外,沒有一方是勝利者,朝鮮半島仍回復至戰前南北韓以三十八度線為界的對峙局面。中共打著「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旗號,派遣百萬以上志願軍參與朝鮮戰爭,此一參戰行動對日後的亞太形勢(特別是東北亞)和美中關係,產生深遠的影響。

韓戰的起源,至今仍是一個爭議性的歷史課題。一些左翼的美國作家和學者認為韓戰係南韓總統李承晚與退守台灣的中華民國總統蔣介石兩個人「各懷鬼胎」蓄意挑釁北韓,李企圖統一全韓,蔣則想跨海反攻大陸。以反抗權威著稱的報壇怪傑史東(I.F.Stone)即持此說。芝加哥大學歷史學講座教授兼系主任康明思(Bruce Cumings)在朝鮮半島問題上一向持修正觀點,立場亦親平壤。他曾於一九九零年出版兩大冊巨著:《韓戰的起源》,被認為是研究韓戰的經典。二零一零年又出版《韓戰史》(二八八頁),他一直堅持李承晚是一九五零年韓戰的挑釁者兼發動者。

比較中肯、客觀而可信的說法是北韓的金日成發動韓戰。當年出兵支援北韓的中共,近幾年來已改變過去譴責美帝與其走狗李承晚入侵北韓的說法,指出「(一九五零年)六月二十五日,朝鮮人民軍越過三十八度線。」已故芝加哥大學華裔政治學教授鄒讜(國民黨黨國元老鄒魯之子)在其名著:《美國在中國的失敗》中,認為韓戰是國際共黨對外擴張的一個先聲。自負又自大的金日成,急於吞掉南韓,統一朝鮮半島,他荒謬地高估自己,並錯估美國參戰的決心(包括蘇聯斯大林,又譯史達林),金氏甚至向斯大林拍胸部保證:「三個月打垮李承晚!」

關於派兵入朝作戰一事,北京中南海曾有過多次激辯,以周恩來為首的反對者佔上風,他們認為剛剛建國,面對百廢待興的國家和解放台灣的任務,中共需要一個安定的環境來鞏固政權,從事建設。中國旅美學者、現任教康乃爾大學的近代史專家陳兼則認為,在麥帥所策畫的仁川登錄前一個月,即一九五零年八月,毛澤東和其他北京領導人的觀點已趨於一致:派兵入朝助戰。甚至在七月份即已開始進行軍事與政治部署。他說,中共出兵的目的並非僅僅只要保衛中韓邊界,而是要把美國趕出朝鮮半島。北京領導人相信,朝鮮戰爭的結果必然與新中國的國內外利益具有密切關係。因此中共出兵是不可避免的。

然而,中國學者楊奎松(筆名青石)則根據大陸與俄羅斯檔案指出,毛澤東原先答應斯大林的出兵要求,但在一九五零年十月二日舉行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毛「吃驚的發現,幾乎所有領導人都對現在出兵朝鮮持懷疑和反對的態度。而最重要的是,軍隊領導人對同美軍作戰幾乎一致表示沒有把握。」毛澤東乃於十月三日約見蘇聯駐北京大使羅申,口述一封致斯大林的電報,表示不願現在派兵入朝,斯大林看到電報大怒。十月五日,曾被老毛寫詩歌頌(後被鬥垮)的「唯我彭大將軍」彭德懷在政治局會議上對出兵表示積極態度,毛才提議一面組建志願軍,一面派周恩來和林彪赴蘇聯向「老大哥」斯大林說明出兵與不出兵的正反意見。周、林於十月九日在黑海之畔見到斯大林。脾氣暴躁又極具優越感的斯大林對著周恩來吼道:「那麼,你們的決定是不想派軍隊去朝鮮了,而朝鮮的社會主義很快就會崩潰了。」

脅迫與哀求的壓力

毛澤東在斯大林的脅迫下,在金日成的哀求下,終於答應出兵。中共出人力,狡詐而又心狠的斯大林躲在幕後,中共志願軍所使用的武器和資源,由蘇聯提供,但中共必須償還。亦即中南海向克里姆林宮借錢打韓戰,送中國人當砲灰。史家認為中共志願軍入朝,對中國本身而言,可謂利弊兼具。弊的是拖延了經濟復原與建設的腳步,人民仍須過苦日子,欠蘇聯數十、百億美金的戰爭債,解放台灣遙遙無期,自由世界視中共為黷武主義者而長期孤立北京。利的是,中共因韓戰而把勢力從朝鮮半島延伸至世界政治舞台,在亞太問題上有了發言權(獲邀出席日內瓦會議、美中舉行大使級會談),決心發展核武,埋下中蘇分裂之因,決定走自立更生之路。

哈伯斯坦說,美軍在韓戰中死了三萬三千人(越戰死亡五萬八千人)、十萬零五千人負傷;南韓軍民死亡四十一萬五千人、四十二萬九千人負傷;中共和北韓至今仍未誠實地公布傷亡人數,但美國官方估計中共和北韓總共戰死一百五十萬人。親平壤的芝大教授康明思指控美國在北韓境內大事轟炸,至少有四百萬人被炸死,其中三分之二是平民。這個說法並未獲得多數專家認同。美方估計中共志願軍死亡人數(戰死或凍死或餓死)介於九十萬至一百萬之間。此說法的可信度頗高。可嘆的是,北韓後來從未對中共的出兵,表達任何感激之忱(包括老毛的兒子毛岸英被美軍飛機炸死),而從韓戰開始到今天,北韓仍靠中國「扶養」。沒有北京數十年來不斷地提供貸款以及糧食、油料和其他物資的支援,北韓早已崩潰。肥腫而又少不更事的金正恩又如何能接班!但西方戰略家認為,北韓的存在,乃是中共在東北亞制衡美、日和南韓的一顆極其重要的戰略棋子。

哈伯斯坦在《最寒冷的冬天》裏,選擇他最擅長的講故事的本領,在行文中凸顯出主角的生平,如艾森豪、杜魯門、麥帥、毛澤東、金日成等人,以及其他關鍵性人物的經歷,並把他們融到故事裏。哈伯斯坦敘事生動而又引人入勝。還原史事,充分凸顯了「新新聞」(New Journalism)的精髓。

永不知疲倦的哈伯斯坦於二零零七年四月下旬,把《最寒冷的冬天》的最後校樣交給出版社付印,他馬上飛到西岸的柏克萊加州大學演講,並在網路上徵求學生司機,因他想利用美西之行訪問卜居加州的美式足球傳奇人物台陀爾(Y.A.Tittle),為他的下一本書做準備。四月二十三日,應徵當司機的加大新聞系學生駕車不守規,而在史丹佛大學附近的孟諾公園(Mehlo Park)鎮發生車禍,哈伯斯坦當場被撞死,終年七十三歲。噩耗傳來,全美讀書界和新聞界為之震撼不已!

二零零七年六月十二日,新聞界和文化界於紐約河邊大教堂舉行哈伯斯坦追悼會,在傾盆大雨的下午,近千人出席,美國各大媒體的名人幾乎都到齊,我和內人陳清玉亦趕去參加,向我們所尊敬的媒體人做最後的敬禮。會後,按美國作法,有酒會招待來賓,我告訴哈伯斯坦的遺孀,我是哈伯斯坦的大粉絲。我也對她說,哈伯斯坦在台灣也有不少粉絲。名歌手保羅˙賽門(Paul Simon)在追悼會上自彈自唱他自己編寫的老歌:《羅賓遜夫人》。歌詞中提到當年的洋基棒球隊的打擊王佐˙狄馬喬:「佐˙狄馬喬,你到哪兒去了?全國都以寂寞的眼光找你。」

創作力旺盛的哈伯斯坦走了,全世界的知識群眾都以痛惜的心情追懷他。

(作者是《中國時報》專欄作家;本文為《最寒冷的冬天》台灣的中文版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