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3月24日星期六

安裕周記﹕於無聲處



從大圍到荃灣,從柴灣到理大,從城大到屯門,一條條沉默的人龍排列在港大的投票站前。這是香港悲壯的一刻,一千二百名選委即將選出新特首前夕,幾萬巿民到一個既無法定作用又不會影響大局的民間模擬投票站,帶著自製的選票投下一票。悲壯,是因為在人均二萬五千美元以上的世界各國和地區,唯一要自攜選票的只有香港。人心不死。

香港巿民是有高度覺悟的。平日飲茶灌水唱K打牌,到了大是大非之時雷打不動鐵了心要說出心底話。從上世紀初的省港澳大罷工到八九六四到九年前的○三七一,兩條腿就不自覺走到街上。周五周六長長的人龍,安靜但按捺不住內心憤怒,默然但千言萬語都在口邊。香港奇蹟不在於經濟發展,在於英殖民年代和中共陰影愈來愈遮蓋特區上空日子裏,我們沒有丟棄正義放棄理想。

新的朝代快要來了,不過是咫尺之間的事,然而人龍就是不服氣,為什麼要信這一千二百人選出的來當我們領袖,大家不也是一個頭兩條腿?香港早就過了吃飯是人權的年代,那是幾經沉澱的獲得。今天不管誰當選特首,香港巿民是不可能容易信服的,這是因為那句深深的質疑:憑什麼?就憑這小圈子?

今天是香港歷史的一刻,新特首由此誕生。下筆時,民建聯的一百四十七票都給了梁振英,前一天,工聯會答應給梁六十票。看樣子梁振英是應該當選的了。有人批評工聯會和民建聯,說他們的票全在一聲令下都給了梁。我勸這些朋友不必動氣,但奇怪的是居然有人認定民建聯工聯會可能允許自由投票。這種看法是幼稚的,我當然不認為民建聯工聯會是北京叫它站著死它不敢坐著死的那種,但誰能相信,講究鐵一般紀律的中共,其跟隨者有自由意志投這一票?畢竟,猴年馬月已跟著黨走,就必須永遠跟著;因為盲目跟隨黨的左傾路線是認識水平不高,不跟隨黨的路線自作主張是右傾機會主義;前者是認識的問題,後者是原則的問題,前者輕後者重。

悲情城市你快樂嗎?

幾年前寫過一篇周記《悲情城巿》,想不到歷史果然有循環,就像美國史學巨擘小史萊辛格(Arthur Schlesinger,Jr.)一九八六年的《美國歷史的循環》(The Cycles of American History)。那是我念書年代的必讀,作為一個從學習到工作都和美國政治及歷史拉上關係的人來說,這部五百頁的小書是瑰寶。歷史循環其實也在香港發生,幾年前的悲情城巿到今天沒減一分悲情,這次選舉看到了社會無以名狀的悲哀,是「夢裏不知身是客」的天下之大無處容身的悲愴。回歸十五年,物質上的富足是過眼雲煙,心靈上的滿足遙不可及。六四前夕,大陸報刊一度大鳴大放,有人說那是第二次解放,心情舒暢,今天我也想問一句,你快樂嗎?

小史萊辛格的歷史循環論是唯心史觀,卻能一語道破今天香港情狀。他以美國總統亞當斯二十世紀初的論述來質問今天:當人類都被機器控制,還會剩下什麼?旨哉斯言,這是對唯GDP論或唯「為香港好」論最有力的質疑。今天香港若然只要GDP增長倒好辦,可我們在八十年代已過了這道坎,今天追求的早不是這些。然而事實令人感到氣餒,梁振英若黃袍加身當上特首,他的政綱和言論若是仔細留意,那是與小史萊辛格所指出的南轅北轍——我們將在強勢主導下走去未來五年。於特定層次的精英而言,梁振英的某些政綱和言論,的確在修辭學上與香港過去十五年無法解決的矛盾處於對立,精英階層不追求平庸者如唐英年,也不會冒北京大不韙投何俊仁一票;精英階層挑選梁振英,有形而上的世界觀認同以及形而下的社會觀的同感——精英階層每天都在提振自己,梁振英的政綱和早些時的「有為」之言,是說到這些人心裏。

前面說到的歷史循環,不單是悲情城巿的心理迴響,更多是因為感到香港將來的統治階層,可能帶有濃烈法家味;於現代政治學而言,可解說為新權威主義。中國人民對法家是有兩重歷史層次領悟,七十年代文化大革命,中共是法家最大擁護者,全國一片向法家學習及讚頌商鞅的文學作品。香港左派電影公司當時拍成電影《屈原》,由著名演員鮑方執導主演。電影在拍成後不能公映,原因是碰上中共大捧法家,有官員質問「屈原是法家抑或儒家」,電影就被卡住。法家始於二千年前的春秋戰國,認定人性惡才生法度,必以法而後正。用今天的語言解說,就是以法治制度約束大臣,強調以法、術、勢三者運作,實行相關政策管治方針,以達強兵富國之道。

法家的物理壽命不長,西漢推行獨尊儒術罷百家,對法家的批判即見。不過,秦時獨大的法家,法、術、勢三者皆有其統治功能,法即所謂法制,這與今天的法制是兩回事,法家的法制,是以嚴刑峻法管治國家百官萬民,有功者重賞,有過者重罰。術,即為權術,意指國君要懂得如何利用政治手段,駕馭臣下對付政敵,彰顯及保持權力地位。勢是權威,是說國君要保持絕對權威與權力。表面上,法家在西漢後期已成歷史,不過其精英特質及威權思想,二千年來從未消散,尋且形成中國特有的政治文化,影響到今天的中國社會。在現代社會,法家思想潛藏政府行事理念,折射出來是大一統觀念,注重服從,下級服從上級、全國服從中央,轉生出現代社會的「全局觀念」。這些觀念若被引導,可以形成一股巨大社會潮流,今天大陸其實是法家治國,大一統觀念產生愛國主義、集體主義以及和諧社會這些。

強勢統治法家核心

今天香港有論者指出,未來特區可能出現一個回歸以來的超強勢統治。所說的超強勢統治,並非在於高認受性下的強勢,而是行事決策以一己心意而為,這與法家核心部分不謀而合——以現代社會的精英階層為外層,推動新政——能否成事,須拭目以觀。法家思潮以及由此延伸的新權威主義,中共建政前已有三次爭論,當時有認為,中國長期處於國家權力與社會自治、權威以及民主、集權與分權之間的十字街頭,誰主浮沉,成為知識界的熱論課題。其中尤以第二次論戰最激烈,蔣廷黻等指出,中國內亂外患不絕,國家貧弱的關鍵在於「中央權力是否集中,地方勢力及知識階層是否擁戴中央政府」。論戰雖最終以支持權威主義一方敗於胡適為首的民主派結束,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一九八八年,中國出現第四次權威vs.民主爭論,新權威主義者引用哈佛大學政治學者亨廷頓學說,以南韓或台灣等戰後以專家治政,促使經濟騰飛並在此基礎上推行民主化的發展策略,認為中國需要政府的權威和集權,才可以令經濟加速發展。

近日盛行的恐懼梁振英上台之說,源於梁的超強勢作風而非其民望及認受性。誠然,倘梁振英在今天勝出,是民意四成多的微薄勝利,說不是大勝 (landslide),但之後梁會如何治港,推動各種政策背後的政治理念若何,現實世界沒有可以一語道破未來的水晶球。但梁一貫思考縝密,從其過去言行觀之,未來五年,香港可能經歷一種與董建華儒家治港,或曾蔭權AO治港不一樣的形態。必須指出,中國社會對權威有不能解釋的膜拜,大陸學者吳稼祥是新權威主義的支持者,八十年代末,他指出中國正處社會變革,傳統權威走向衰弱,新權威主義的實行,可以將各種矛盾衝突造成的損害減到最少,從而保證社會的穩定。六四事件至今已逾二十載,毫無疑問,新權威主義已然在中國落戶生根

摧殘壓制自由法家主張徹底

說回中共,北京近年以權治政,以「法」治國,強勢的政府行為,不管外部觀瞻如何,概以「本國民情」為藉口,打擊異見活動絕不留手。這是眾所皆見,毫無疑問是也是法家的一種。歷史對法家的評論,認為目標為本之下,手段過於苛刻,借助王權來推動政治、經濟及軍事路線,無疑這在戰國年代有創造時勢的開山立萬,但留下了民眾難以自立和創造精神受到抑制。二十一世紀的中國,法家陰魂不散,自立若跳出官方範疇,必會受到制約;創造若不依循指定方向,下場是專政收監。余英時教授著有《反智論與中國政治傳統》,對法家有著精闢見解,其中犖犖大者,是「無論在摧殘或壓制知識分子而言,法家的主張都是最徹底的」。

艾未未收監再放,劉曉波長困牢籠,今天的中國無聲無息,溫家寶的政治改革如入黑洞杳無音信,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大地變成最大的靜音器。回頭再看香港理工大學外的人龍,一腔熱忱拿自製選票來到投下神聖一票的花甲老嫗沉實中年年輕少艾,那是自由意志的彰顯。於無聲處聽驚雷,在春分時節的香港,在小圈子即將選出下任特首的特區,這讓人覺得這個海港城巿縱然萬般不是,卻是我們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