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5年1月7日星期三

阿海: 自由主義是什麼





讀書又讀到有趣的地方,這段歷史可謂跟現代相映成趣︰

研究黑奴歷史的歷史學家 David Davis 告誡我們不要「混淆自由主義原則和反奴隸制的決心」。[1

歷史上,自由主義運動中最具代表性的哲學家和政治家,有很多都支持奴隸制,並認為它合符自由主義原則。例如著名的十七世紀英國哲學家 John Locke 就認為奴隸制是不證自明且不容爭議的,因為奴隸是主人的私有財產,而私有財產,在這個哲學家眼中,是神聖的。不過,自由主義的思潮之中也不是沒有譴責奴隸 制的善良之聲。不過這些善良之聲總是溫溫吞吞之餘,也往往在面臨實踐時走音變調。

在美國內戰即將爆發之際, Lord Acton 譴責了「美國奴隸制的恐怖」,但同時又毫不猶豫地反對「斷然地禁止奴隸制」,因為這種要求是「抽象、空想的絕對主義」,跟「英國的精神」相悖,也不合講究彈性、務實和常識的自由主義精神。

再早幾年前, Francis Lieber 譴責廢除主義者,稱他們為「雅各賓派」(Jacobins),是不可救藥的空想家和狂熱者︰「如果人家要畜奴,那是人家的事。」

著有《民主在美國》的著名法國思想家,自由主義的代表人物, de Tocqueville ,稱他「從來都不是通常意義下的廢除主義者」,「我從不認為在舊有州份粉碎奴隸制是可能的」。他在理論上堅定反對奴隸制,但在實踐上卻不支持任何清除奴隸 制的行動,因為美國南方的處境只能透過由上至下、集中式的威權來改變,而這樣會把「自治政府的偉大實驗」丟進危機之中。所以?維持原狀是必要的,我們可以 防止新州份引入奴隸制,但在奴隸制業已存在的南方,人民必須繼續接受奴隸制的延續。

說是這樣說,但事實上,當美國合併了從墨西哥搶回來的德州,並重新引入奴隸制時, de Tocqueville 卻進一步退讓,指廢除主義者為了美國當前利益的大局,必須要容忍一個新的奴隸制州份。奴隸制在擴張的同時,他的容忍能力似乎也一併在擴張。

這位思想家解釋了為什麼廢除主義者不但要容忍奴隸制,還要容忍它的擴張︰如果美國這個自由的化身遭到分裂,就「全人類都要承受嚴重的損傷,在這片和平的大陸挑起戰火。」
而在法國,反對奴隸制,同時反對廢除奴隸制的理由還有「為了自治原則,黑人的議題應該由殖民地地方議會自行決定。」(而當時的議會由白人組成),還有「奴隸是財產,如將之充公則必須加以補償,但我們沒有足夠的資金。」[2

這種沒結果的 Liberal Humanism ,其實到了現在還是大同小異。 1848 之後,這種自由主義者還是持續地指責社會主義者的抽象、空想、狂熱和絕對主義。他們譴責資本主義的種種不人道,但在實踐上卻堅決認為我們要守護資本主義; 他們同情工人的被奴役狀態,但又堅決支持生產資料的私有制;他們批評議會的無能,但又堅持透過議會進行改革。這種花開但不結果的立場,就是其受到左翼激進 主義者猛烈攻擊的原因。

這種狀況在當代也沒太大改變,主流的自由派繼續走議會路線,「開明」的資本家一手剝削在越南的勞工,另一手捐錢到蘇丹成為人道英雄,而左翼則繼續批評自由派與資本主義的合謀,人道主義者的偽善。

有朋友問為什麼要區分開左翼和自由派?除了歷史上的對立之外,更大的問題是左翼很清楚,即使左翼和自由派在普世關懷這點上一致,只要一旦發生任何動搖現時 體制的革命,自由派就必然會站到左翼的對立面,抵制他們的激進主義。而這不只是溫和性格與急進性格的衝突,自由主義的原則本身就有反對革命的保守傾向︰受 壓迫階級武裝起來革命的話,就會危害到剝削階級的「人權」和「自由」,更會破壞「民主」的議會,而革命,則無可避免就是一種「專制主義」。強調「程序正 義」的自由主義難以容忍階級鬥爭路線,於是自由主義不但從本質上是改良主義的,更是反革命的,支持延續資本主義的。所以左翼會說自由主義是資產階級的意識 形態(bourgeois ideology)。


傳統上一貫的論述,就是把自由主義看成是「歷史的進步力量」,或許偶有砂石,但自由主義的思想終會掃清那些舊時代的偏見。很多人都會這樣想,但 Liberalism: A Counter-History 的作者 Domenico Losurdo 可不這樣認為。

書中指出十七、十八世紀的自由主義者,例如非常具代表性的 John Locke Edmund Burke Jeremy Bentham Emmanuel Sieyès 等,都是奴隸制、殖民主義、種族屠殺等惡行的支持者。據稱「自由」的英國和美國,內部也是分裂成嚴如貴族的有產階級,和自由被完全剝奪的奴隸和工人。

可能有人會說,這也只是舊時代遺留下的偏見吧,那個年代的人無法超越歷史,不能怪罪自由主義本身。

但書中還講了個有趣的事實︰荷蘭的自由派代表 Hugo Grotius ,是奴隸制的忠實支持者;而他同年代的保皇派對手 Jean Bodin ,支持君主的絕對權力,同時反對任何形式的奴隸制。在十七世紀到十九年紀,代表「進步」的自由主義者支持奴隸制、殖民主義、屠殺原住民、強制勞動,而代表 「落後」的保守主義者則成為這些現代災難的熱心批評者,這種有違直覺的例子,書中還舉了很多。類似的對立,還有自由派跟大公教會︰自由派支持蓄養黑奴,而 教會則反對之。

其實,在中世紀的歐洲,大公教會憑藉它的力量已經將奴隸制清除[2]。本來無一物,是資本家和殖民者將奴隸制重新引入的。奴隸制、殖民主義、種族主義等等都是資本主義世界的新產物,而並非「黑暗時代」的封建遺物。在這個角度下,到底誰是「進步」?誰是「保守」?

主流的歷史都是由勝利者所編的,如今我們已經很習慣把所謂啟蒙運動視為理性戰勝迷信的過程,但事實卻比意識形態複雜,當我們把注意力放在這些被刻意遺忘的 歷史「砂石」上,就會開始懷疑我們所說的歷史,究竟是一個理性進步的過程,還是一個新興階級(bourgeoisie)借用「自由」、「人權」、「理性」 和「科學」等名號來奪取權力的過程而已?歷史上自由派所擁護的「自由」,是「人類的自由」,還是「資產階級的自由」?
我們應該把自由主義理解為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在歷史上,它被用作資產階級推翻封建貴族的工具,也被用作建立財產私有制的基礎,有必要時,它更會為資產階 級的殘酷剝削辯護;而在現代,它則提供一種美好的人道主義理想供大眾仰望,但當有任何人打算從根本地挑戰跨國企業在第三世界的剝削時,它就會搖身一變成為 status quo 的守護神。自由主義的面貌一直在變,但始終如一的是,它一直在尋找最有效的方式來延續資本主義。當情況容許時,他會把資產階級建立的剝削性制度說成是自然 而神聖的,情況變壞時,它會讓步承認現狀確是不人道,但妄想改變它卻會危害我們寶貴的政治自由。

我們不能單純地把自由主義當成是「進步力量」。當然,自由主義也有其進步的地方,但這並不就代表自由主義本身就是進步的化身。最貼切的說法是,自由主義是 維繫資本主義的統治意識形態(governing ideology)。它可以進步,也可以保守,視乎資產階級的需要。例如資本主義的生產模式要求資本家不斷提高生產效率,因此就需要科技的發展,而自由主 義服務於這種利益,就會為科學研究爭取一個言論足夠自由的環境,這就是為什麼自由主義會有進步的地方;但是在革命的力量面前,在會動搖資產階級的重大利益 時,它就一定是保守反動的。你或許會認為資本主義應該千秋萬代,但這是兩回事,不能因為支持資本主義就把自由主義簡化成進步的化身,要恰如其分地分析自由 主義,就不能無視它與資本主義的主僕關係。

“The ideas of the ruling class are in every epoch the ruling ideas, i.e. the class which is the ruling material force of society, is at the same time its ruling intellectual force. The class which has the means of material production at its disposal, has control at the same time over the means of mental production, so that thereby, generally speaking, the ideas of those who lack the means of mental production are subject to it. The ruling ideas are nothing more than the ideal expression of the dominant material relationships, the dominant material relationships grasped as ideas.” -- Karl Marx, The German Ideology
  
注:
1David B. Davis, The Problem of Slavery in the Age of Revolution,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75, p.255
2Losurdo, Domenico, Liberalism: A Counter-History, 2014, Verso, p.153-157
3中世紀的農奴(serfdom)跟奴隸(slave)是兩回事,農奴比奴隸享有大得多的自由和權利。可參考 wiki

原刊於作者博客

薩基: 回應〈自由主義是什麼〉─ 自由主義沒有反革命

自由主義是什麼〉 一文是寫得很好的自由主義反思,能揭破自由主義在歷史發展中的黑暗面。我也同意作者對歷史進步觀的質疑,畢竟和中世紀的鬆散統治相比,現在的資本主義的框 架其實令人民更無孔不入地受統治階級的宰制。然而,不太明白為什麼作者可以由「自由主義歷史中很多著明思想家支持奴隸制和資本主義剝削」跳去「自由主義 by nature 就是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的結論。

誠如Quentin Skinner在《政治思想的系譜》中所言,治思想史的第一大忌是簡單地以今日的對錯標準去衡量古人。這不是說客觀對錯不重要,但思想史家更應集中於「為 什麼古人會合理地(rationally)相信某些東西」。思想家無可避免受歷史脈絡限制,因此Aristotle 會捍衛奴隸制,Aquinas 會相信神的存在不可質疑。二人皆是千年一遇的天才,但都相信一些今日覺得大有問題的東西。無他,正因為在當時的歷史脈絡中,相信奴隸制和神的存在才是理所 當然的事,懷疑才是天荒夜談。

是以歷史上的John LockeJeremy Bentham 等自由主義者都在有一些今日看來相當奇怪的說法。但這不減他們的睿智,讀思想史除了要同情地理解他們背後的理性基礎外,亦要嘗試在其理論中抽取其洞見以資 今日之用。因此今日的Aristotelian 不會再講奴隸制,而今日的Lockean亦不會再講殖民主義 。例如A. J. Simmons,一個當代的Lockean,他甚至把Locke 的理論改良成接近無政府主義,認為沒有一個現存國家擁有政治正當性,而且絕大多數公民都沒有政治義務。這樣的自由主義者如何是「status quo 的守護神」?

至於「在現代,它則提供一種美好的人道主義理想供大眾仰望,但當有任何人打算從根本地挑戰跨國企業在第三世界的剝削時,它就會搖身一變成為 status quo 的守護神。自由主義的面貌一直在變,但始終如一的是,它一直在尋找最有效的方式來延續資本主義。」亦是大有問題的論述。無疑自由主義的興起和資本主義大有 關係,但自由主義發展至今已經愈來愈嚴厲地批判資本主義市場和全球化。作者似乎認為自由主義在國際剝削中缺席,然而完全相反的是當代自由主義的顯學正正是 Global Justice,已經發展了幾十年,文獻汗牛充棟,不少哲學家甚至親力親為搞NGO推動Global Justice(例如Thomas Pogge)。絕大部份的自由主義者都深惡痛絕於資本主義市場對民主的傷害和對第三世界的剝削,所不同的只是主張干預的程度不同。

有些主張逐漸廢除國界而以一個統一的世界政府推行分配正義(例如Peter Singer),有些認為應該維持諸國林立的主權體系但禁止資本無限制流動(John Rawls在和Philippe Van Parijs的交流中提及資本無限制流動的憂慮)。我實在不知道有那些當代自由主義學者(至少在英美學界)會捍衛對第三世界國家的剝削。即使有,亦應該被 人批評得厲害。

然而這篇文有一處批評自由主義也是正確的,就是當代自由主義確是缺乏一個Theory of revolution

甚麼時候可以革命?應該如何革命?如何面對不公義的政府?這些問題當代自由主義都很少談。John Rawls A Theory of Justice,也只講了公民抗命而沒提革命(還要是一個nearly just 的社會中的公民抗命!),這確是一大硬傷。近幾年英美政哲界興起的ideal vs. non-ideal theory的辯論,可說是對這方面的空白的反思。

然而,理論空白和理論保守是兩回事。自由主義之前少討論革命的問題,和自由主義反對革命是不同的。正如Karl Marx 沒有一個Theory of state,不代表Marx 一定是反對state的存在。不談一個問題的原因可以很多,例如背景令學者關注其他問題、資訊限制令學者未意識到此問題的嚴重性等。但大體而言,自由主義 並沒有「反對革命的保守傾向」,不少自由主義者都有支持佔領華爾街和阿拉伯之春等民主運動。(當然,這些運動是否算成功則是後話)(其實這樣抽空說一個學 派反對或支持革命實在很難,重點是革命的context。)

最後,我覺得要分清楚「政治論述」和「學術思想」兩回事。

任何學術思想都可以被國家拿來塗脂抹粉,但這不影響學術思想本身的內在價值和生命力。英美等「民主」國家、跨國企業在侵略、剝削第三世界時經常用自由主義 的論述來包裝他們的行為,但我們應該分清他們究竟是在bullshitting 還是自由主義確是支持這些行為。正如北韓會大講馬克思、中共會大講儒家,可是這大多是bullshitting,未必是社會主義和儒家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