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11月2日星期六

什麼人訪問什麼人﹕不想跪低做順民



——專訪前港視導演蔡錦源

× 譚蕙芸

港視工會撤離政總,剩下十名年輕職員以個人身分留守,有人擔心,人丁單薄,後勁不繼。然而幾天下來,facebook天天更新,繼上周四舉行了萬聖節派對,還積極向路過議員追問周三將會表決的「特權法」投票意向。抗爭手法不卑不亢,有節有理。原來留守者不但沒社運經驗,連立法會議員樣子也記不牢。面對波譎雲詭的政治世界,這班八、九十後,卻又應付得似模似樣。

叫這班年輕人放心,因為留守政總多晚,蔡錦源都在。阿蔡是他們在港視工作時,「綜藝資訊及紀錄片部」的上司,在他帶隊下,大伙兒與劉玉翠等藝人曾經爬過岩洞、深入阿富汗、到訪福島、走近瓦努阿圖火山。年紀足以做眾人老豆的阿蔡,走在懸崖峭壁體力更勝年輕人,然而他和年輕人相處,並不高高在上,卻更像個同行者。

這一次,港視不獲發牌,對見慣世面的阿蔡不感意外;令他意外是,一班年輕同事為了更高層次的不公義,堅持留守政總,這下阿蔡也感動了,他向年輕人承諾,只要任何一人留下,他必陪伴:「到我這把年紀,看到後生仔肯行正路,應該鼓勵他們,幫助他們,而不是逼他們離開正路。」

和阿蔡同期入行的,有著名編劇韋家輝,阿蔡也見證過梅艷芳出道、梁朝偉走紅。以阿蔡的資歷,若肯妥協多一點,可能會爬得更高,但阿蔡甘於「撈得霉」,因為他保住了自己的腰骨。在無綫亞視工作時,他撰文批評母公司,曾被亞視高層勒令封口,他寧可丟工作也要講真話;做freelance時,有老闆想競選功能組別,他卻因不認同功能組別,推掉拍攝宣傳片。在電視圈這樣是否「唔識撈」?阿蔡強調,自己不是烈士,只想做一個「人」,淡然說:「看你重視什麼吧。若你覺得升職和前途重要,比個人價值更重要,那你跪低,做順民吧。」

走近政總的帳篷,一班年輕港視職員邊上網邊說笑,蔡錦源(阿蔡)低調坐一旁,鋼條身形、黝黑皮膚,已五十二歲卻掩不住帥氣的臉。一身polo恤牛仔褲人字拖,永遠揹着單反攝影機,不笑的樣子頗嚴肅。阿蔡在無綫亞視進出多次,三十年經驗擲地有聲:一九八一年無綫編劇訓練班,同學有韋家輝;一九八二年擔任第一屆《新秀歌唱大賽》編劇,當年冠軍是梅艷芳;梁朝偉第一套劇他有份撰寫;早年參與製作《香港早晨》、《婦女新姿》;一九九○年代專攻旅遊節目,初出道的鄭伊健、何韻詩曾跟他出埠。他執導的《寰宇風情》有一集高達四十點收視,其他製作還有《大江南北》、《天賜良源》。

熱愛工作不跟電視台講感情

多年拍攝旅遊節目,阿蔡帶隊出埠,足舻遍佈歐亞非中東,有鋼鐵般的意志。在非洲登上漁船,遇巨浪船身拋得直插海面;在新西蘭玩激流,在日本峽谷玩笨豬跳。年初與HKTV同事征服越南韓松洞拍攝《挑戰》,劉玉翠辛苦得說「想講粗口」,阿蔡在途中擦傷腳部,小腿疤痕仍未散。但論傷勢,還不及去年爬瓦努阿圖火山,回港後,阿蔡喉嚨受真菌感染而潰爛,一星期沒法吃東西沒法說話。二十八歲的同事阿Ken形容:「阿蔡是癲的,精力比年輕人還旺盛,好像不用睡覺,爬山比我們還快,永遠走在最前,我們笑他是『外星人』。」

去年底,阿蔡與港視同事到阿富汗拍攝,患癌多年的八十餘歲蔡父在香港辭世,阿蔡忍着難過,在酒店房打開iPad的父親遺照,點起一支香薰蠟燭悼念,然後繼續出外拍攝。阿蔡說:「我承諾了要完成的工作,我一定要把它完成。父親離去,我很傷感,但我不能中途離開,這樣做對同組同事不公平。」

雖然阿蔡熱愛電視工作,他卻說,不會跟電視台講感情。這麼多年,他冷眼看電視圈衰敗:一九八○年代加入無綫,認識了恩師李瑜,在李瑜管理下,部門上下一心,不論資歷也可提意見;至九○年代尾再加入無綫,公司已制度化得像工廠,指令由上而下。曾於一九八九及二○一一年兩度加入亞視,阿蔡也見證了該台近年士氣低落,同事只剩下「搵食」心態。

今日港視難保十年後變無綫

阿蔡看東西透徹,說話沒水分。加入港視後的作品,如韓松洞歷險、火山探秘等,坊間高度讚賞。阿蔡卻形容,只是香港觀眾太久沒看過像樣的節目:「我可以說,以前在其他台拍的東西,即使盡力做,但裏面總有『垃圾節目』;在港視拍這幾齣,我未必很滿意,但肯定不是『垃圾節目』。」

阿蔡分析,無綫於一九六○年代開台,不知道觀眾喜歡什麼,沒收視調查,反而沒有框框。七○年代無綫派人去非洲拍攝土人的《奇趣錄》,大膽創新,跟今日港視派人去爬韓松洞一樣:「今日港視的朝氣,和無綫剛開台近似,沒人擔保十年後,港視會否會變成今日無綫」。阿蔡心水清,說牌照多了,未必節目多樣化,只是碰巧今次王維基敢於衝擊電視局面,他提醒大家不要把寄望放在個別人士身上,而是要看背後的制度。對於王維基,蔡這樣評價:「他只是做回一個正常老闆,香港很久沒見過這種老闆,電視業內較少見。」

不認為批評兩句會立即被炒

阿蔡從不懾於老闆權勢。二○○四年他在無綫工作,用真實名字投稿報館,題為〈無綫還是香港的品牌嗎?〉;後來過檔亞視,公司一個節目《香港有飯開》在深水宣傳,於商場派飯盒,阿蔡在臉書批評「深水這麼多露宿者,不在街派飯,卻在商場派,明顯在做騷」。亞視高層召見阿蔡,要求他寫一封信,承諾以後不向外批評公司,阿蔡拒絕:「我死都唔寫,你一係炒我,這是言論自由。」後來自由身工作,有老闆想出選立法會,卻以功能組別參與,邀請阿蔡拍宣傳片,阿蔡婉拒:「我的原則是,我不認同功能組別,所以不接,如果工作涉及政治宣傳,也要看看內容是否偏頗才接。」

筆者訝異,不是說電視人面對一台獨大,要忍氣吞聲嗎?阿蔡說,他不願跪下做順民,他說這句話時,語氣一貫氣定神閒:「電視人噤聲,是自己造成的,你沒這份工會餓死?我覺得,看你是否夠膽。我不認為出來批評兩句,可以立即炒你。只要你覺得那東西的價值比待遇更大,你不會怕。」阿蔡直言,自己不是做「烈士」,只是做回一個「人」,他平實地道:「我覺得,很多人做緊『動物』,上下班會站起來走的動物。」

筆者問,阿蔡做了三十年,還未升上管理層,是否因「不聽話」?阿蔡哈哈笑,然後自嘲:「我霉囉,想上(位),上不到嘛」,旁邊年輕港視同事看不過眼,忍不住補白:「『上到』和『想唔想上』是兩回事」。大家心神領會。

年輕同事理念清晰拒絕退縮

阿蔡承認,多年來在電視圈自己是「異類」,以前在兩免費台工作,午飯獨個兒吃,每年七一、六四默默上街,抱着攝錄機拍下片段。開一個博客,悄悄寫政治評論。他說,電視界大部分人不關心政治,聽得最多是「遊乜鬼行」?舊公司同事都覺得阿蔡好多№諗,稱他做「憂鬱蔡」。

然而「憂鬱蔡」加入港視後,不再「憂鬱」。阿蔡難忘,他在港視第一天上班的日子:二○一二年六月四日,那天放工,如常參加六四集會。然而,神奇的事情發生了,那晚他在臉書上看到,原來一班新同事,各自分別去了維園:「來這裏,我才發現自己不是異類,是正常人。」

訪問期間,阿蔡多次稱讚港視這班年輕職員有創意,肯拼搏,不因艱難退縮。最初提議爬韓松洞的阿Ken只有二十八歲;到阿富汗拍攝,籌備的是二十六歲年輕女孩阿Jill:「來了HKTV,我最大得着是能夠跟這班很叻的後生仔合作,同事有衝勁,不hea,能成就很多。」

好景不常,三星期前,特區政府扼殺了這班年輕人前途。阿蔡形容,早陣子聽聞只發兩牌,心裏已想過最壞情是港視會輸,故消息一出時,自己不太意外。反而同組年輕同事的反應卻令他感動得很:在十月十五日政府宣布後,早於公司或工會表態前,已構想留守政總。

對留守計劃,大家討論了三日,阿蔡說:「我發現他們理念清晰,這班年輕人知道重點不在發牌,不在電視選擇權,而在政府黑箱作業,對香港未來有惡劣影響。他們不只為自己的工作,而是為了社會公義,這點很可貴。我跟他們分析,若為理念而做,可能有犧牲,被人起底,將來難找工作。」令阿蔡感動是,年輕人沒退縮,不隨波逐流,深思熟慮才去做。

周三最後一戰有良心欠膽量

說到這裏,阿蔡感嘆,作為前輩,陪伴年輕人走這段路,義不容辭。他用一套舊西片解釋想法。一九九二年美國電影《女人香》結局,失明退休軍官阿爾柏仙奴在法庭替年輕人辯護,阿蔡在政總,幽幽地跟我念這段獨白:「我做了這麼多年人,一生沒走過正路,因為我知道走正路很困難,但年輕人選了正路,我們可否讓他繼續走下去,不要逼他走歪路?」訪問到此,已接近黃昏,帳篷下的阿蔡,臉龐在陰影之中,眼神卻閃出光芒。

筆者逗留帳篷老半天,路過者不絕,有議員探望,有熱心市民送食物,有記者採訪,也有滋事分子出現,老練的阿蔡希望做年輕人的守望者。年輕同事異口同聲指有阿蔡坐鎮,大家更「放心」。但強調阿蔡從不以長輩身分教訓,大家相處模式平等。阿Ken說:「有時是我們想法保守,阿蔡想法更創新,好像萬聖節晚會,又或者跑去找議員回應,都是由阿蔡開始的。」至於會否「絕食」抗爭?原來這十人之間沒人提議過絕食,反而有人笑說可以試試用「暴食」來抗議。筆者聽了這笑話,忍俊不禁。

周三,立會將會就「特權法」投票,阿蔡形容,發牌決定已令市民對「行政部門」失信心,若立法會也失守,將會令香港最後一線生機也剝奪,即使法庭也未必可以力挽狂瀾。筆者問阿蔡,對政府是否死心?「我覺得政府裏仍有些人有良心,只是有良心的人不一定憑良心做事,若行會裏主張發牌的人集體辭職,整件事便不同。可惜這班人有良心但無guts(膽量)」。

筆者訪問過不少娛圈人,沒見過阿蔡這種。他熱愛電視,但不在意名氣;明明很資深,卻不扮大佬;敢於批評,不失冷靜;他愛旅遊,有一種近似流浪者的逍遙,又有思想者的孤僻。他自中學已愛思考人生,深受戴望舒、徐志摩、馮志、蕭紅等近代中國作家影響。中七後希望考入中大中文系或哲學系,可惜失落,後轉折投考無綫編劇訓練班:「我相信人必須有理念,以理念影響別人,那時天真以為,拍電視可以影響人,怎知做了很多年,也發現無能為力」,他苦笑。

阿蔡的思維,從不受外來框框限制:在香港出生長大,熱愛中國文學,形容自己是「中華民族血裔」,然而對「中國人」、「香港人」身分爭議,從不拘泥。他形容,不留戀港英時代,在回歸前和太太卻申請了居英權,兒子亦在美國出世。阿蔡不會煽情地說自己「愛香港」,計劃退休後到處遊歷。對於近年所謂「大中華膠」「本土派」等爭議,阿蔡不大在意。

芝麻街Ernie令憂鬱蔡展歡顏

五十二歲的阿蔡,像看透世情,氣質有點滄桑,然而訪問中途,忽然來個大逆轉。筆者發現,硬漢子原來有一顆童心。

話說父親過身時,阿蔡在海外拍攝,一直把淚忍到回港奔喪後才流下。筆者追問,還有其他時候流過淚嗎?此時,阿蔡靦腆一笑,形容這段經歷在「外人看來很可笑」。從口袋拿出電話殼,上面印了芝麻街Ernie卡通頭像。阿蔡解釋,他很喜歡Ernie,因為自己性格「憂鬱」,Ernie卻總在咧嘴大笑,每次看到它,自己也會懂得笑。出外拍攝,會把一個Ernie娃娃帶在身邊,放在鏡頭前留影。怎知,一次在沙巴神山拍攝,不小心丟失了跟隨他已十年的Ernie公仔,大男人傷心得抱着電話筒跟太太哭訴。在美國的兒子,知道父親的Ernie情意結,透過長途電話安慰:「Ernie完成了使命,或許另一個孩子拾到他,得到了快樂。」

筆者想到,政總這十來個年輕人,不像是拾到Ernie公仔的孩子嗎?他們從阿蔡身上得到了支援和安慰。筆者靈機一觸追問阿蔡:「是否來到HKTV後,認識到這班志同道合的青年,即使沒有Ernie在你身邊,你也笑得出?」阿蔡一頓,眼睛發亮,用力點頭幾次:「係,你講得飱,你講得好,就是這樣。」然後,原來嚴肅的一張臉,綻放出滿有童真的笑容,久久不散。

答﹕蔡錦源

資深電視人, 一九八一年無綫編劇訓練班,多次進出無綫亞視,早年參與《新秀歌唱大賽》、《香港早晨》、《婦女新姿》,一九九○年代主力出埠拍旅遊節目:《寰宇風情》、《大江南北》、《天賜良源》、《江山如畫》。電視台外,亦曾到內地拍廣告、參與卡拉OK製作。閒時愛寫遊記、政評、小說創作,關心社會事務,六四、七一會上街,選舉必會投票。

問﹕譚蕙芸

電視迷,飲無綫奶水大。還記得梅艷芳在第一屆《新秀歌唱大賽》以《風的季節》奪獎時的笑容,小時候上學前會看《香港早晨》睇天氣,早放學連《婦女新姿》「汁都撈埋」,記得李太教煮是不會落雞汁的。長大後讀碩士研究電視文化與香港人身分。關心社會事務,喜歡採訪有意思的新聞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