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10月30日星期三

蔡子強: 愛,就要懂得放手




秋天,又是各間大學舉辦資訊日和開放日的季節,近年媒體對此亦漸生興趣,但報道焦點卻非落在莘莘學子身上,而是全程追蹤一眾「怪獸家長」。

無微不至反而扼殺孩子自我追求

前些時候,科大「家長日」成了城中熱話,《星期日明報》亦刊登了署名「小薯老師」的現場直擊報道,描述某些家長如何團團圍覑教授門發問:「這科有何出路?」「想轉科點做?」「學士之後研究院又點?」「香港沒有火箭,讀航天工程有乜用?」作者更提到,有家長「查問兒子入讀工程系將來考牌照事宜(那是五至六年後的事?)同場兒子卻甚少出聲;另一父親引述自己讀大學經驗,跟教授討論兒子畢業的最低分數。或許我多心,但中產家長似乎志在『表現他們識№』,問題可以細緻到極:談及個別科目內容,轉系技術操作,長遠工作計劃,令人覺得而家好似係佢要讀大學,而唔係佢個仔要讀大學」。

當然,這還未算太誇張,我記得兩年前,中大舉辦資訊日,之後分子生物技術學那一邊的同事林漢明教授,在facebook撰寫了《與怪獸家長對話》一文,記錄了一些有趣的所見所聞,當中甚至提到,有家長到學系的實驗室了解運作,人員邀請她的子女試做實驗,該家長卻指子女沒有到來,她本人會「親自落場」,然後把整個實驗過程轉告子女,該家長細心聆聽簡介、抄錄筆記皆鉅細無遺,其丈夫更在旁邊全程拍攝,令林忍俊不禁。

在兒子身上企圖複製自己的成功

這些見聞在社會中引起了熱議,讓人反思,今天的家長是否看管子女看管得太緊﹖當然他們的出發點是善良的,是出於愛與關懷,但關懷得過分無微不至,會否卻反過來扼殺了子女一種發自內心,自我追求的主動和熱情呢?

近日看了一套由人氣明星福山雅治擔綱的電影,那不是《神探伽利略》,而是導演是枝裕和的新作《誰調換了我的父親》。之前我看過這位導演的另一部作品《奇蹟》,印象深刻,他擅長以淡然的說故事方式,拍出細膩的感情,片中沒有TVB肥皂劇式煽情和催淚的橋段,但在描述人倫時,卻更加深刻和雋永。

這是一個關於兩個家庭於孩子出生時在醫院抱錯嬰兒的故事。福山雅治是一個現代都市裏的成功中產階級,擁有讓人羨慕的學歷、事業和家庭,也因如此,他充滿自信,希望在兒子身上照辦煮碗複製自己的成功。例如電影開始時,便是講述他與太太陪同兒子出席名校入學試,之後又要兒子學琴。他對兒子就是如此嚴格,每天為他把時間表編得密密麻麻,以為這樣就是為兒子好。在兒子面前,他永遠是一個臉若寒霜、要求甚高、一板一眼、望子成龍的嚴肅父親。

直到一天,晴天霹靂,醫院突然通知他夫婦,院方6年前不慎出錯,將他家與另一家的兒子對調了。於是兩個家庭被迫見面,商量如何善後。與他這位嚴肅的父親恰巧相反,另一家的父親卻是一個市井俚俗、貪小便宜、又不拘小節、大情大性的鄉郊大叔,但卻也痛惜孩子,又重視親子關係,常常「無大無細」,和孩子玩作一團,甚至一起洗澡,又替他們修理玩具,在孩子眼中是位萬能的好爸爸。

兩個家庭,就如此有覑強烈的反差,一個是聽教聽話,沿覑父親為自己鋪下的青雲路,規行矩步地前進的乖孩子;另一個則是淘氣頑皮,鍾愛電玩的鄉郊野孩子,那麼究竟哪家的兒子成長得更加快樂呢﹖為了培養感情,兩家又嘗試調換兒子生活,讓兩個孩子在對方家裏度周末,一方吃的是高級牛肉火鍋,另一方吃的卻是速食餃子,那麼究竟又是哪家讓孩子過得更愜意呢?

導演是枝裕和,就是通過這樣的一個處境和對比,讓大家反思管教孩子之道,以及親子的意義。

我們已遺失了上一輩對子女成長的寬容

看完這套電影後,讓我想起一本小書,那就是呂大樂所著的《四代香港人》。這本書在幾年前大熱,觸發坊間熱議,但當時大家聚焦的,大都是書中講到不同世代香港人在生治、職場中的不同際遇,以及彼此世界觀的不同,反而較少談及,書中其實也剖析了不同世代香港人管教孩子的方法和親子之道。

書中講到戰後走難來到香港的第一代人,對子女的成長都比較寬容,他們自覺學識不高,因此對他們成長、求學、找工作,都採取較為放手的態度,他們專注於為下一代創造條件(例如提供教育),而非親自替下一代作每一個決定。

呂大樂說:「他們一定也曾搖頭嘆息,慨嘆世風日下,在我們耳邊唉聲嘆氣。但是他們的不安、不滿沒有怎樣演變為很有力量的行動,而下一代人似乎也沒有因為他們的意見而錯失了很多機會。簡單一句,他們沒有很大動作。」

孩子無時無刻活在父母的嚴密監視下

但是到了他們的子女長大成人,自己當了父母,管教孩子卻是另一套。第一代人給與第二代人的自由成長空間,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相反,第二代人管教孩子的方法是,讓孩子無時無刻「要面對來自爸媽的嚴密監視(較正面的說法,是照顧)」。

比起第一代人那些走難移民,第二代人受過高深教育,更加自以為是,亦更自以為了解子女的需要,因此亦更加專橫霸道,留給子女的空間亦更小。

呂大樂又提到,由於每一個家庭的平均子女數目下降,形成由過往父母需同時關愛多名子女,到今天甚至每一名小孩由幾位成人照顧。所以這代人總是無法擺脫來自父母的緊密監視。

這批家長太了解社會競爭激烈,搵食艱難,因而急於為子女及早做好裝備,他們不容許孩子們走上迂迴曲折的冤枉路,而打算憑覑自己的豐富經驗和知識,幫子女以高效率的方式走近目標。但也正正是因為這一番好意,帶來了種種的問題。

例如,他們以多元學習和發展為名,這一刻送子女去學游水,那一刻送去學鋼琴,令子女文武全才之餘,卻少了一種發自內心,自我追求的熱情。整個成長過程成了一個進入職場前的準備程序。

呂大樂慨嘆:「究竟年輕一代的二十二三歲是人生的開始﹖還是終結?」「我們信任年輕一代嗎﹖我們相信他們在離開了成年人的監督後還會要求自我提升嗎?」

讓孩子自己生活,那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藥方

我想起自己的成長經歷。還記得自己年幼的那個年代,沒有「Life Dynamics」,沒有playgroup,也沒有EQ又或者多元智能訓練班,也沒有《心靈雞湯》之類的書籍,但我們相信,即使幾唔開心,幾唔如意,幾多挫折都好,「生活」,本身就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法。堂堂一個男孩子,只要有一個足球,什麼難題不可以解決﹖只要可以痛快淋漓的踢一場,天塌下來又如何﹖

那時候,一切要較今天來得簡單,大家亦活得比今天輕鬆。起碼教書的不用由朝到晚擔心學生的情緒和EQ,亦不用挖空心思去搞些什麼學生輔導處、成長工作坊、又或者自我改造/增值計劃等,像今天一樣,有幾複雜搞得幾複雜,但結果,香港的孩子,卻從沒有像今天般脆弱過。

愛,就要懂得放手,只要讓孩子自己去生活,「生活」,本身就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藥方。

蔡子強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高級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