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果
上星期四,考評局出版中學文憑考試《考試報告及試題專輯》,一如以往,臚列考生在中英文科考試犯下的奇恥大錯、古怪謬誤。報告指出英文科考生問題多多,作文串錯字,口試發音錯誤,港式英語橫飛:有人將「chalk」串成「chok」,將「healthy」念成「heavy」,將「snack」讀成「snake」;至於中文科,更有考生將我的人生座右銘、星爺在大銀幕赤腳講出的經典金句「做人如果無夢想,同條鹹魚有咩分別」,誤當古語,錯誤引用……翻揭報章,細讀新聞,我跟許多網民反應一樣:咧嘴、捧腹、滾地。
可是同一時間,也有許多人扁嘴、一肚氣、火滾。報告一出,媒體一如以往,先掏出顯微鏡,將考生錯誤放大,仔細端詳;後舉起扇子,煽風點火,找來專家、老師接受訪問,聲淚俱下,告誡世人「下一代語文水準低落」;最終綜合意見,結案陳辭,感嘆「考生表現不忍卒睹」,詰問「教育何去何從」。聆聽專家們的警世良言,我收起星爺式無賴笑容,掛起吳克儉的憂國憂民臉孔,皺起眉頭,夙夜憂嘆,輾轉反側,唯恐我們的下一代會視力盡失,頓成文盲。
準時放大污點縮小亮點
不過慢。這種感覺,又彷彿似曾相識。進入Wisenews網站,輸入「考評局」、「考生」、「語文」等字眼作搜尋,果然發現每年10月底,每當考評局出版上一年度的考試報告,媒體定當抓住時機,大肆報道——一年前,指摘考生作文用上生活口語,甚至中英夾雜(如寫iPhone、facebook),大逆不道;兩年前,笑他們將「girl」讀成「girl-lo」,甚至錯引歷史,以為安徒生發明燈膽;甚至早在10年前,亦有報道指學生不懂「true」和「false」兩詞,是非不分,足證「語文水準江河日下」,是「令人擔心的現象」。很明顯,這些有關香港學生語文不濟、常識欠奉的報道,從不新鮮,甚至歷久常新。
水準低落誰的錯?
那究竟這一代的學生是否真箇語文能力差劣?這問題不好答。我只知道,每年準時在媒體出現的這種報道,事必搜索笑點,放大污點,縮小亮點(例如從未提過新一代說普通話的能力比以前的好太多),最後建構成大眾對年輕一代的(又一個)刻板印象。這種印象一方面是大眾擔憂社會,關心未來的投射,但更多時候是一種被誇大了的無謂恐慌,最終目的,不過為了讓大人們更容易管治這些下一代——中英文不濟?請放棄興趣,趕上補習班。不諳名人金句?請拋棄星爺,罷聽BigBang,模仿上一代的姿勢,閱讀偉人傳記。
若我是去屆考生,讀報紙,肯定想問:究竟這種考試報告如何能夠反映整代人的語文表現?就算整屆考生當中確有人不懂背默廿六個英文字母,那又跟我何干?好了,就算這代人真的是水準低落,又是誰的錯?年輕人將潮語視作法定語言,甚至將「chalk」串成「chok」,究竟是因為他們尊敬潮州人,崇拜林峰,抑或因為媒體愛將這類「潮語」(其實一點也不潮)不問情由地反覆運用,而耳濡目染?
再執著一點,我甚至期待年輕人指大人的大鼻質問:為什麼星爺不是古人?古人的定義究竟是什麼?孫中山是古人嗎?為何要改善語文就要多讀書少看電影少聽歌?為何星爺的金句不可以用於作文?星爺的「鹹魚夢」跟馬丁路德金的「dream」哪個更高尚?這些問題或許有點鑽牛角尖,但我寧願看見年輕人無禮反擊,也不願見到他們面對大人「逼迫」,繼續啞忍,或用口試中王牌——「I
agree with you」,默然應對。
年輕人躁動的反戈
當然,年輕人不一定永遠「agree
with you」。同日另一則新聞,大眾瞥見他們躁動的反戈。
有中學日前替中六生舉行中國傳統「成人禮」,學生為自己改字號(如岳飛的字號是為「鵬舉」)。當中有兩名學生貪玩,以粗口諧音取名為「卜直」、「岸久」。校方發現,但照樣刊登在場刊中,事後有家長不滿,向報章投訴,質疑校方做法等同支持學生惡搞。
學生的做法頑皮,有失大體,但亦不難理解——我們明明身處2013年的香港,為何還要守幾千年前的中國傳統?我不姓周,為何要仿效周朝周公舉辦成人禮?為何成人禮上做的,是為自己改字號,而不是全班一同留在班房,觀看與學生更有關的經典三級片《大逃殺》?更何,若要數玩粗口諧音,大人(和「合家歡」的獎門人)根本也玩得更徹底吧?
當然,你我也明瞭,校方、老師的安排有其心意(要隆而重之地讓學生知道成年人要負責任),但學生假如無法理解,不願吸收,那就算校方收回多少個看似很有意思的「字號」,同樣達不到教育的最終目的。
對於年輕人的反戈(無論認真抑或無意),大人該如何應對?家長投訴,學校鎮壓,就是最佳辦法?負責替肇事中學籌辦成人禮的濟川文化研究所創辦人潘樹仁,提供了另類答案。潘發現學生提交惡搞字號,但最終還是選擇照常刊登(甚至說服校長),同時以之創作對聯:「『卜』卦由己,自啟光明仁義路」、「『直』心多福,美瑜耀彩禮義燈」……從而「勉勵學生立身處世之道」。
承擔責任隨便惡搞
若「成人禮」舉辦的目的,真箇如校方所言,是一個學習機會(而非建立校譽的一場盛事),為了「提醒學生成年後更要重視承擔責任」,那這次校方的做法,正是恰到好處——你要惡搞,悉隨尊便,但最終要承擔責任,還是你自己。至於那些自覺被冒犯的家長又如何?肇事學生既已表明以後不會再「玩玩」,其他同學亦坐直身子,上了一課,那還需要什麼顧慮?教育的對象,從來都是學生,而非家長。
年輕人反擊,大人們在戴上面具,高聲責難(「語文不濟」、「不識大體」)之前,亦可嚴肅以待,認真以對,站在他們的立場,動之以情;同時反思己身,說之以理。
學生(又)出事了,但要解決問題的,不止他們,還有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