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9月22日星期六

張大春: 誰還查字典

我的一個編輯多年前打電話糾正過我:「麻煩你以後寫稿注意一下:『裡面』的『裡』的部首『衣』字要放在左邊,不要拆開來寫在上下兩邊。」為了便於我記得, 她還特別囑咐我:「衣服要放旁邊喲,不要頂頭上喲!」我問她為甚麼,她的答覆是:「裡」字是正寫;「裏」字是俗寫。我還要爭辯,她卻說:「你可以去查字典 ——我桌上就有一本,我已經查過了。」她話裡的意思多少是想替我省點事。 

三十多年過去,我從沒想到過自己也該查一查。雖然我已經在大學裡教寫散文,講修辭的方法,不時還得動用文字學的 見解,但凡碰上了「裡」字,我一律寫成「衣服放旁邊」。每逢這個字,依樣寫了,從來不曾親手查找過字典。日後改用電腦,寫「裡面」、「裡頭」、「屋裡」、 「車裡」…連自用的輸入介面選字都會打出這個「衣服放旁邊」的「裡」字。


直到有一天,偶然翻開正中書局出版的《形音義綜合大字典》,發現字典所言與那編輯所言正好相反:「裏」才是正字,「裡」卻是俗體字。此後我若要跟人們說解 這字的時候,我想我應該會如此說:「上衣下裳,本來就該穿在身上,衣服放旁邊幹嘛?」正反之理都有得說;而我自己從那以後就不講究了,有時裡、有時裏,隨 便了。


前幾年有一個音樂非常棒的天團「縱貫線Super Band」,祇成軍一年,從台北出發,巡迴全中國之後再回到台北。團中的李宗盛是我的老友、也是我的偶像。據說這個團的第一首歌《亡命之徒》是四位成員聯 手創作的,其中李宗盛自作詞的一段出現了「曳然而止」的字樣,乍讀以為「曳然」是個新詞兒,作「牽引貌」、「困頓狀」、「穿着衣物的樣子」、「飄搖或超越 的情態」,經仔細推敲而知:都不是;因為這幾個意義和「而止」連不上。那麼「曳然而止」是甚麼意思呢?原來是「戛然而止」的誤寫——一個大別字。

本 來一個錯別字無損於「縱貫線Super Band」天團的成就與聲名,但是由此可見,一知半解甚至不知不解地人云亦云似乎已經是絕大部分人用字遣詞的習慣;甚至連當代的遊唱詩人——創作歌手;也 不能自免。其情如此:當我不明白自己說的是甚麼的時候,人們卻好像都明白我說的是甚麼,我也就跟着覺得我已經明白自己說了些甚麼。


「戛」這個字,在我女兒那巴掌大的小字典裡就有,大字典裡的解釋更詳盡,原本指的是一種長柄的矛,矛尖分岔,略同於戟。之所以寫成這樣,是因為從「首」、 從「戈」,上邊的「首」是省略的簡筆。由於是兵器,也有「考擊」、「輕打」的意思。在古語中,這個字發聲短促,大約吻合於敲擊兵刃所發出的聲音。所以到了 唐、宋之時,白居易和蘇軾的文章裡面,就用以形容聲音,形容短音用「戛」、形容長音用「戛」,形容聲音忽然爆出而迅速停止也用「戛」。「戛」,一個在聲句 中表現特出而具有收束性質的音。


不過,基於對文字長期演化趨勢的理解,我相信「縱貫線Super Band」的威力強大,影響可觀,說不定就從這一首《亡命之徒》開始,人們發現「曳然而止」比較好寫,也能夠表達一種「在蒙昧無知的狀態中模模糊糊消失」 的感覺,那麼這個「曳然而止」說不定就此完全取代了「戛然而止」,成為一個新鑄而流傳廣遠的四字成語。我們都有「不知不覺、居然用字」的時候,查字典這事 大約已經「曳然而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