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9月22日星期六

梁慧思: 我居‧上水




自懂事以來,我已經住在上水。父母結婚之後申請公屋,獲分配當年新建屋鸷的一個單位。住慣九龍區的媽媽初時很不習慣,尤其是上水「冷比其他地區更冷、熱比其他地區更熱」的特殊氣候,但因為兩口子銀根緊絀,也不太可能再搬出九龍,我們一家在上水一住就是廿多年,見證着這裏的變遷。

不少新認識的朋友,知道我住上水,第一個問題就是「有沒有牛?」。唔,以前的確有的,雖然不多,但也不難見。以前火車站外面有一片未開發的草叢(現在已變成露天停車場和水貨客聚集的地方),那裏總會有一兩隻不知從何而來的牛,每次經過草叢都會聞到臭氣薰天的牛屎味。

我的幼稚園在上水圍的旁邊,乘保母車上學大概要廿分鐘。其中有一兩個坐車的小朋友住在圍村(上水圍很大,所以穿過圍村上學也要乘車),所以保母車會沿覑窄窄的車路駛進村內。我有時會看見穿黑衣戴大草帽的老婆婆,拿覑大葵扇坐在路邊乘涼,還會聽見有人燒炮仗的聲音,和嗅到燜冬菇的香氣。圍村的景緻,對讀幼稚園的我來說很新奇。直至小學上社會課,我才知道原來圍村內姓廖的人是香港的原居民,難怪我那些姓廖的同學都像很有錢似的。

我的小學在石湖墟的中心,所以我可算是目睹石湖墟的發展進程。記得小一二時,學校附近都沒有太多高樓大廈。後來幾個小型私人屋苑沿着火車站而建,上水的地標上水廣場(英文名的確叫Landmark North)在我讀小五時才開始興建,我們放學時都要穿過它的地盤才能到火車站和後面的屋鸷。前陣子與小學同學聚舊,有男同學說當年地盤在下雨過後就有很多蝌蚪,他和其他同學有時會偷偷地去捉蝌蚪。

我的小學算是半開放式的,四周只用鐵絲網分隔,而校園後面就是隱君子的「開餐」地方,道友們有時會隨手亂拋用過的針筒,不時教員室會收到同學「執到寶」的報告,更曾經有同學投訴被道友隔覑鐵絲網問他拿錢。老師知道後馬上報警,及後不時有警察在校園內外駐守,對於當時還是「小學雞」的我們來說,有警察來訪(但不是宣傳少年警訊)是天大的事情。現在學校要重建,附近的建築物也被洗太平地。區內的癮君子不知還可到哪裏「開餐」呢?

學校後面的石湖墟(我們叫舊墟)算是上水的老區,矮矮的唐樓充滿各式各樣的商店。我最記得的是石湖墟球場旁邊的蛇王店,平常是賣什麼我倒不記得(有一段時間好像是「絲襪佬」的分店),但每當秋風起,小店就會搖身一變成為蛇王的舞台。那裏差不多每天都會有劏蛇表演,看着蛇王在滿佈血舻的砧板上生大蛇,然後一手拿出蛇膽,再將之亂遞給圍觀的途人,不算膽小的我都嚇得呱呱叫。

石湖墟還是我的同學們的「家族生意」根據地——車房、涼茶舖、大牌檔、茶餐廳都在舊墟,同學光顧都會有優惠。不過現在大部分「家族生意」都已不復舊貌——有大牌檔被拆遷而搬到冷氣開放的市政大樓;有小食店東主因為租金上漲而決定轉行;有個同學本是茶餐廳太子爺,他家的舖位前幾年被人看中,以一千多萬元成交。不過這也不算是什麼稀奇的事情,區內地產界流傳,有內地買家一口氣掃掉幾個居屋單位,還要以現鈔付款。直至現在,我家不時也會收到地產經紀的來電,問我們有沒有興趣放盤。他們說,就算只賣不租也可以,附近屋苑的租金已升至七八千元,有些更破萬,因為有商人想找一些近火車站的單位做貨倉,租金「有得傾」。就算不肯把屋放售或放租,肯騰出家中的一點空間,多養一個小孩也是一門生意──我有一個鄰居,原本全職在家替小孩補習,現在卻轉型做全日託管雙非兒童,每月就可以賺萬多元。

這些變化,的確令部分上水居民富起來,但我們慢慢發覺,我們付出的代價可能還要多。我以前住的公屋,現在由領匯管理,街市變成大型補習社,三間大型超市並排而設,連本來露天而建的水池和休憩公園都被「封頂」,變成充滿連鎖店的商場。上水廣場的商店陣容可媲美市區的高級商場,中高檔品牌的化妝品店和金舖經常人跡罕至,電器店的員工本能地向我講普通話。沿覑火車站而建的每一個商場,都總有幾間個人護理店。石湖墟的蛇王店和小食店,變成兩三層高的化妝品店和主力賣奶粉的藥房,賣益力多的貨架卻長期空空如也。不是坐落在主要道路上的商店,尚且苟延殘喘,但有些東主說,近年租金升幅度嚇人,業主似是想把他們趕走,然後引入付得起更高租金的商戶。

近期成為焦點的上水火車站,繁忙程度媲美九龍塘和金鐘站﹕早上七時多,總見到老師和保母帶着一隊隊小學生過關上學;九時多開始,一班中年男女就擠在大堂入閘區內,等待水貨客頭子的指示,然後出城買貨;下午三時多,數以百計拖着幾箱奶粉、月餅和飲品的水貨客,排長龍進入車站,把所有車站的入口都擠得水泄不通;下班時間,火車車廂總是塞滿拖着手推車的乘客和貨物——我曾經見過有水貨客在粉嶺站上車,隨即就把手拖車上的數百份馬經放入七八個環保袋,再把環保袋塞進大背包,不消兩分鐘就變成背包客。聽說晚上八九時是口岸換班時間,水貨客都會在火車站月台上結集,一見到火車到站,就連人帶車與準備下車的乘客相撞,經常釀成爭執。

我已不認得這個我土生土長的上水,這些轉變也不是我和很多上水居民樂見的「社區發展」。我們雖然未至於像同區菜園村和古洞北村民,有被滅村的威脅,但我們也不願意接受生活和空間被大肆侵入的殘酷現實。雖然我們明白經濟是供求使然,發展也是不可逆轉的硬道理,但我們只有一個卑微的要求,就是在這過程中保持一點點生活的尊嚴。「光復上水」的狙擊水貨客行動得到居民的支持,我實在覺得有點心酸。居民不是想做《阿凡達》裏的戰士,但要以妨礙公共秩序的行動,才可逼使政府正視這醞釀已久的矛盾,我們是不是太可悲?執筆之日,正值政府打擊水貨活動的首兩天,火車站、商場和超市真的比之前安靜很多,我不知這是否好開始,但不少上水居民(尤其是幾天以來都在火車站行人天橋上圍觀的大叔)都悲觀地認為這只是曇花一現。不過我相信「光復上水」只是本土保衛戰的序幕,至少現在要「光復」的「戰線」可能已伸延至粉嶺、太和、大學甚至鐵路沿線的地區,在可見的將來,這些矛盾肯定陸續有來。有人會批評居民是自私、是歧視,是「阻人搵食」;但從另一角度看,居民願意冒着拖慢地區經濟發展的代價去抗爭,是因為他們愛家。需要「光復」的,不是上水、不是新界東北、也不是香港任何一個地方。我們要光復的,其實是「生活」作為我們的核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