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6年2月28日星期日

林行止:知食識衣普羅化 官久自富自古然




甲、

有問「三代富貴,方知飲食穿衣」諺語的出處,衆人默默,筆者亦瞠目無以應;回家東翻西看,竟然有所見且愈讀愈有「趣味」,甚至可説讀出一點「微言大義」來,遂成此短文。
諺語根源應在魏文帝(曹丕,一八七—二二六年)的詔書(古代皇帝教導人民如何「做人處世」的文告)︰「三世長者知衣服,五世長者知飲食。」成語「三世仕宦,方會著(着)衣吃飯」。從此衍生。到了清代,此語改為「三世作官,才曉著(着)衣吃飯」(見顧仲︰《養小錄.序一》)。順便一提,這裡的「長者」並非「年長父兄之稱」,而是「顯貴者之稱」(見《辭源》的解釋),因此才有「三世仕宦」的成語。

現從兩個層麵解讀這個成語。

第一、為什麽當官而且是數代為官的所謂簪纓世家的「長者」,才知衣着、識飲食,那説明了當官雖然奉祿菲薄,卻都宦囊充盈,過的是生財有道物質享受極為豐裕的奢華生活,若非如此,哪有講究飲食衣著的「本錢」。

關於古代(其實亦是現代)官僚的「實際」收入,司馬遷《貨殖列傳(第六十九)》這段話説的透徹明白︰「……賢人深謀於廊廟,論議朝廷,守信死節;隱居岩穴之士,設為名高者,安歸乎?歸於富厚也。是以廉吏久,久更富,廉賈歸富!」相信源自我國而現今仍流行於南韓的成語「官久自富」,是從太史公這段精警的話變化而來。換句話説,自古以來,在法治鬆懈(或根本無有)、制度虛設的地方,為官的即使自詡為清官(廉吏),亦莫不財來自有方,如果廉賈(官商)勾結、互補不足、各牟其利,則雙方都「歸富」。衆所周知,在依法辦事的「人治」社會,商民一體,為了求法政軍權一把抓的「青天大老爺」開恩、方便,即使廉吏不開口、伸手,有求於衙門的各色人等,亦會自動「供奉」,若拜神仙鬼怪然,結果便成「廉吏久,久更富」!值得註意的是,司馬遷為公元前的漢朝人,他對廉吏(清廉自守奉公守法的官僚)根本不清不廉的觀察,顯示比二千年前更久的年代,我國的官場已無官不貪,可知貪腐在我國真正是「古已有之」,官僚血管裏流的絶對是「貪血」。至於貪腐之風是否「於今尤烈」,要看習大大究竟是真正肅貪還是清除異己──如果異己鏟除而「廉吏」制度未立,恐怕「廉吏久,久更富」的時代會延續下去!

第二、隨著「社會進步」,致富的已不再限於「仕宦」了,經營有術的商賈,亦能「與王者埒富」(太史公語),即今人所説的「富可敵國」。

在「舊社會」,的確是「三世富貴方知飲食穿衣」。因為別説當時「人均GDP」低,升斗小民除逢年過節,普通日子過的衹是粗茶淡飯不知肉味僅堪飽肚的生活,上酒家飯莊「開洋暈」,絶無僅有(我國最早的食堂設於驛站,衹有官員才能光顧;「對外開放」的食肆十三世紀才在杭州發展起來〔可於《清明上河圖》畫卷上見之〕),在這種條件下,如何能夠「曉飲食」?!至於懂得「着衣服」,於物料匱乏一般百姓衣難蔽體的年代,更非大富大貴人家莫辦。換句話説,在經濟未發達的非消費主導社會,的確衹有極少數人才知食識衣;官宦之家的「長者」因此要纍積數代人的飲食和穿著經驗,才能稱得上知味——飲食的滋味和衣飾的品味。

如今情況當然完全不衕,各種風味的食肆開遍大街小巷,食材來自五湖四海,而且真正是豐儉由人;各種款式的時裝店亦隨處可見(網購更無論矣)。打開電視,不論有綫無綫,很難不見飲食節目;而教人穿著的時裝節目無處不在,銷售時裝的網站更深入民間。這種現象正好説明它們有市場需求,那意味一般人均能夠負擔上餐館茶樓和每季換新衣裳的消費。結果,知飲食和曉着衣的,當然不止於「三世富貴」之仕女,有胃口、好飲食及尚時髦且知「扮靚」有「界外利益」可益世人因此樂此不疲的消費者,短則三月長則三年,便可能成為「知衣服和知飲食」之人了。

顯而易見,此中有滋味和品味的問題,但那涉及價值觀和審美角度,不能一概而論。可以肯定的是,你不能説不好魚子和鬆露菌的人為不知食、不嗜法國紅酒而偏好土酒的人為不識酒,更不能説喜大杯酒大塊肉而討厭動輒數十道菜的「分子料理」的人為不懂享受;當然,你更不能說對法、意時裝嗤之以鼻者為不懂衣着。食什麼飲什麼穿什麼戴什麼,各有各的門道各有各的偏愛。在當前這個訊息瞬間傳遞寰宇的世界,大多數人衹要願意,都能於短期間內成為「曉著衣吃飯」的「長者」。

「三代富貴,方知飲食穿衣」已過「使用期」,可以休矣!

乙、

二月四日拙文(第六節)談源自《史記》的成語「沐猴而冠」。筆者引明張岱《夜航船》指「沐猴,小猴也,出罽賓國」;成語的「沐猴」以「沐為沐浴之沐,非也」。究竟《史記》還是張岱正確,筆者不能定奪。
不數日,接本報「北狩錄」主人劉偉聰電郵,筆者不知道的事他解釋得一清二楚︰「查早在宋人斐駰《史記集解》已引張晏曰︰『沐猴,獮猴也。』唐人司馬貞《史記索隱》更明言︰『言獮猴不任久著冠帶,以喻楚人性躁暴。』是時也,項羽衹欲東歸,炫耀鄉里,不思進取關中,故説者以此譏之,正中項羽心眼,遂有殺身之禍。」(「項羽聞之,烹説者」)。

劉君説他亦不知道張岱的「罽賓説」何所據,衹知據《漢書.西域傳(上)》所載「罽賓……出封牛、水牛、象、大狗、沐猴……」又指「漢通罽賓在張騫之後,以上解釋項王時語,似不通」。筆者則以為不能説「不通」,因為沐猴肯定古已有之,即在罽賓「立國」前已存在。在時序上因此應該沒問題。

至於沐猴是什麼猴,劉偉聰果有所見,他引《詩.小雅.角弓》有「毋教猱升木」一語,指出歷來註家愛引三國時吳人陸璣疏雲︰「猱,獮猴也,楚人謂之沐猴。」至此沐猴是什麼猴,便大白於天下了。

二月十五至十七日,劉偉聰在「北狩錄」論證孫悟空是否「印裔華籍」,爬梳古人近人著論,極具啟發性。有興趣者不宜錯過。筆者已徵得劉君衕意,把這組文字收為未來結集的附錄。

劉君博覽群籍,通人也;數度指教,令筆者(和讀者)大有得著。謹此再緻謝意。

順便一提。本欄不止一次提及《夜航船》一書,前曾解此書名,雖無大錯,卻不到家。近讀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見卷十一有〈夜航船〉條,錄如下︰「凡篙師於城埠市鎮人煙湊集去處,招聚客旅裝載夜行者,謂之『夜航船』。太平之時,在處有之,然古樂府有夜航船曲,皮日休詩有『明朝有物充君信,攜酒三瓶寄夜航』之句。則此名亦古矣。」「夜航船」是時代產物,早已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