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6年3月5日星期六

練乙錚: 本民前擊出全壘打 老泛民不可再因循





新界東補選,公民黨贏了民建聯,民主派贏了當權派,新一代形象首次蓋過了五六七十後的「老三屆」。佔運退場之後,社運界乃至大半個香港社會上瀰漫着的失落和抑鬱,經過去年底區議會選舉和這次新東補選之後,一掃而空。

民主派面對9月的更大一場政治比併,雖然還有各種各樣的顧慮,但亢奮在千萬人心裏脈動,笑容在一張張臉上綻開,卻是完全明顯。的確,青年新政、本土民主前 線、楊岳橋、梁天琦,這一組新名字(還有非全新的新民主同盟),各以不同風格和獨特涵義,為香港帶來新訊息;無論你的政治觀點是哪一種,都須要去傾聽、解 讀。

重新理解「主權回歸」

話說香港回歸「五十年不變」,其實有變有不變,變的那部分,有自然有使然,也分隱與顯。大多數人平日為口奔馳,不能事事留意靜觀變化,故有些事物忽然浮出 水面,大家才「打個突」。例如,梁政府上台短短一兩年香港風雲大異,大家無法理解,殊不知原來有些「默默耕耘」的人已為此變化悉心準備了起碼一二十年。又 例如,筆者有一陣子離開香港到外地工作,較少留意本地經濟方面的變化,後來才猛然驚覺,幾年之間,紅色資本已經從小份變大份,控制了香港的金融命脈。

這兩個事例,一政治一經濟,兩者看似無關,實則密不可分,二位一體構成了大家在平日生活最表層看到的各種「赤化」現象底下的骨架與筋肌。

從物性的最根本看,香港就是一堆龐大的資產和幾百萬能利用這資產創富的人。你若坐交具在香港東南西北走一遍,入目的那數之不盡的豪宅、居屋乃至劏房,葵涌 貨櫃碼頭的倉庫吊臂、中環的摩天大廈金融交易場、連接到每一衞星市鎮的公交系統、銅鑼灣尖沙咀旺角乃至西貢墟的購物娛樂點,都是能創富的資產;裏頭密密麻 麻生活着流動着的,是一個個會自己創富也替人創富的人。一個多世紀以來,這個香港就是貧瘠的中國大地邊緣上的一塊肥肉。

1997
71日,所有這些生財資產與創富人,一夜之間,打包入箱送到中國共產黨手裏。「主權易手」,歸根到柢是這麼一回事,並非改旗換徽那麼簡單。換 作香港還是一片荒地加幾戶蜑家曲腳、化外之民,官僚士大夫都會不屑。但1997年的香港卻是一大塊肥肉一籃子金蛋。金蛋砸不得,乃有「五十年不變」,有利 不斷繁衍,讓黨國永續享有。而所謂的「赤化」,就是黨權壟斷的中國官僚資產階級把香港這件能生財的外物、可享用的肥肉逐漸吸收,使之成為附體的全過程。

為何香港「變得陌生」?

馬克思說,資產階級會按自己的精神面貌塑造社會,但這話放在香港目下,卻不完全正確。香港社會各方面都太先進,大陸的黨國官僚資產階級接手之後,既要管控按自己的面貌重塑卻又自慚形穢,赤化的最終平衡狀態因而是一個兩不像:

一個既是黨國懂得直接或間接安全操控的政體,具備列寧意義上的「國家機器」即鎮壓工具,包括行政立法機關、法院、警察、常備軍;也是一個它能賴以合 法非法發大財的高效穩定港式市場經濟,主要由它把持金融業但也逐步擴及其他各行業;更是一個可讓它的成員家族能夠舒適如意長居短住生活作樂的港陸文化混合 體。

簡言之,就是一個「有大陸關鍵特色的香港」、一個黨國官僚們在自己的大陸體制與土地上怎樣也建立不起的理想國。

為達此「全管控、半改造、漸擁有」的「主權回歸」目的,它首先要培養適合的幹部班底。這個任務,八十年代就開始了(當時的動機或與後來有些差別);幹部班底的能力,原港共不足盡恃,遂有財經、專業和知識界的「統戰工作」。那是開展一切其他方面赤化工作的根本。

經濟基礎方面:九十年代開始以「紅籌股」、「H股」入涉金融界,逐步旁及若干重要行業,取代英資、壓縮華資;透過各種途徑,不斷從大陸植入人口;大規模建造包括香港及周邊地區的「X小時生活圈」的大型基建,以便把香港牢牢套在大陸的「一帶一路」發展政策上面。

政體方面:1997年取得政權,控制政府,引進常備軍,培育保皇黨;其後逐步在高層收編、從底層改造警察(黑警/紅警);從頂、高層改造廉署;從外部攻擊司法系統(最近十分明顯),從底部(法律學院)改造法學人才供應。

文化方面:在中、小學推行「國民教育」、引進「普教中」、簡化字(前左派局長何志平說這些與政治無關);在大學最高層奪取人事權和行政權;收編電視台、報章雜誌;鏟除某類型出版商、書商;引進大陸電視劇、宣傳片,最近還有大陸文工團來港表演多套文革樣板戲。

總言之,已有的變化綿綿密密,鋪天蓋地,囊括香港的「經濟基礎」及「上層建築」裏的政治和文化兩大部門而尚未有止境。這就是香港人說的赤化,亦即是1997年「主權回歸」的核心內容。無怪很多港人愈看清楚愈覺「陌生」。

然而,也有另一些人,或是對眼底下出現的這些變化渾然無覺,或是處在(加了沙糖的)溫水煮蛙的狀態中,知與不知之間,感覺頗佳,面對一些特別敏銳、辨識出危機的人的力竭聲嘶吶喊或不顧一切拚死掙扎,覺得反常、「陌生」。

上面講了帝國主權進襲,跟着看行天人絕地反擊。

社運:兩個反向趨勢之一

第一個趨勢,是從街頭走入議會。幾年來在廣場、街頭激烈抗爭練就一身智力與膽識的好幾批年輕人,正不約而同進入或試圖進入體制內作議會抗爭。這包括已經進 入區議會由零開始的各路「傘兵」如青年新政,參選新界東雖然失敗卻奪得佳績讓市民刮目相看並聲言捲土重來的本土民主前線,以及已經宣布組黨、準備在 9月立會換屆選舉參選的學民思潮。

這一波趨勢,勢將把一批全新的、年輕的代議士送進立法會,改變議會文化;傳統泛民政黨「按掣投反對票、會後記招發聲明」的套路,無疑不足夠。以後政府提的 議案,也許更難通過,因為對手更不容易妥協。還不止此,因為新的代議士還有實力以議會外的激烈抗爭行為放大、支援他們在議會裏的聲音和行動,因此他們的觀 點將更易獲得媒體和大眾關注。

其實,這些新抗爭團體本來就各有很高效的網上平台聯絡其支持者,因此他們的議會抗爭活動將會是在三度空間進行的:議會、街頭、網絡;所產生的即時共振效應,乃傳統泛民政黨議政所不能企及。

他們還有第四度的工作空間:社區。這方面工作的兩種作用分別是團結群眾取得選票支持,以及了解群眾的需要和態度,作為議會抗爭的一個參考指引。不過,社區工作與首三度空間的即時共振關係不是那麼直接。

兩個反向趨勢之二

傳統泛民政黨在新一代代議士即將進場之際,可作出怎樣的反應?楊岳橋在新東勝選之後說,願意推動泛民政黨推陳出新進行改革,而泛民政黨也是願意改革的。但改什麼?如何革?

首先,傳統泛民政黨很難複製上述的三度空間共振,更難以循該途徑提高議會裏的影響力。他們的議政經驗相當豐富,但他們的「老三屆」支持者絕少從他們 政黨的網站接收訊息;他們有遠期組織「春秋二祭」大型例行和平集會遊行的能力,卻缺少機動性地召集支持者在議政遇到瓶頸的同時進行街頭/廣場上激烈的實時 配合行動。因此,首三度空間裏,傳統泛民政黨只有頭一度即在議會裏有某些優勢而已。

當然,傳統泛民政黨特別是民主黨,有很好的「第四度工作空間」即社區工作的經驗。這個基本功夫,乃是七十年代學運即「認中關社」、「訪貧問苦」時期 從老左派那裏學來的,但時至今日,已難青出於藍,因為沒有中央源源不絕的人力財力支持,更沒有本地親中商界的慷慨眷注,難敵蛇齋餅糭。必要時動員起來苦拚 的時候,「老三屆」的體力不及年輕人,能夠及時起動的人數恐怕更是後者的一個零頭;這點或可從本民前梁天琦這次參選的一次考驗裏看出:

新東補選衝線階段,選管會竟以梁天琦準備寄發的55萬份單張含有「違反《基本法》字眼」為由,忽然於時限3天前取消他的免費郵遞優惠。以郵政局「大量標準 郵件優惠級」郵資每份港幣1.52元計算,此優惠總值當為港幣83.6萬元。本民前當然付不起這個錢,卻有800多位義工可資調度。結果,據一位當日有份 幫手的非年輕人朋友告訴筆者,他們硬是用人手把已準備好郵寄的單張逐份拆封、及時派送給新東選民;動員能力之快之強令人吃驚,以致民主黨主席劉慧卿 事後竟公開質疑本民前哪裏來那麼多競選資源並要求解釋。從傳統泛民政黨的資源和動員模式看,那顯然是無法正確理解的事,惟有向陰謀論的方向想。

傳統泛民政黨能夠從哪個方向改革呢?議會、街頭、網絡、社區這四度運作空間中,議會內難有進一步大作為,因為搞「必要時霸佔主席台」,只能偶一為 之;而「議會內作肢體衝突」,則受制於「和理非非」大原則,根本不能搞;街頭、網絡,亦非所長。剩下的,惟有社區,但不可能是更多的同性質社區工作,因為 那不叫「改革」。關鍵是能夠走出議會,做「不同性質的社區工作」,而「社區」的定義,不局限於「民居生活點」。

上面提到,「帝國的進襲」是全方位的,包含政、經、文化等各層面的赤化。很多這些方面的抗爭,根本不是在議事堂裏解決的,甚至跟立法沾不上邊,而有 關的宣傳、鼓動、對抗等工作,卻可「和理非非」地(必要時包含各種規模的公民抗命)在廣義的社區裏進行。政改無限期押後之後,議會抗爭的重要性相對下降, 傳統泛民政黨「從議會走出去」便可能是改革大方向;社運抗爭者不能再僅僅是給人一個「尊貴的議員」的印象。這剛好和新一代激進本土「從街頭走向議會」的方 向相反。

泛民改革:兩個「一定要」

除了上述「從議會走出去」的大方向,傳統泛民政黨還必須在兩方面改革。其一是,「老三屆」的領導須全退,把議會席位和黨內職務趁換屆的機會全部讓予 意識形態相近但禁忌少得多、活力和點子多得多的八九十後年輕人,並且之後不坐中常委、不垂簾聽政,在黨內只當被動的顧問,兼走入廣義社區做其他工作。不然 的話,黨內元老無論怎樣強調自己老驥伏櫪無私奉獻與時並進,也始終給人一種戀棧的感覺,說得不好聽就是「霸着茅坑不拉矢」,與董建華當年的最後名言「此時 離開比留下容易」給大眾的觀感差不多。

能夠做到這點,確實需要一點氣度。團體裏出現年輕組群打起改革旗號躍躍欲試,卻每每容易給元老打成搞分裂想奪權的內鬼無間道,那是非常不幸的事。心胸闊一點,私心少一點,給年輕人多一點信任,就能避免那種無謂的代際衝突。

還有一個條件就是,黨內須有適合馬上上位的年輕人。在這方面,民主黨遇到的問題可能比較大,因為一大批有活力又能幹的年輕人已經分裂出去,另外組成 「新民主同盟」,在去年年底區議會選舉裏拿到的成績非常好,更已經有能力在9月的立會換屆選舉裏問鼎超級區議會議席。若然黨內年輕能幹有豐富抗爭經驗的人 不足,就應該外求,邀請一些觀點相近的合適人選進來當各級領導、代元老9月出征。幾年來,特別是佔運之後,符合這個資格的年輕抗爭者實在不少。當然,這又 是一個氣量與眼光的問題。但須想想,不如此做的代價是什麼?

傳統泛民政黨的第二個「一定要」,就是單方面無條件放棄與激進本土政團對立。這不是要他們放棄自己的基本路線和原則,而是不攻擊對方的基本路線和原 則。劃清界線同區參選卻保持風度互釋善意,絕非不可能,像這次大黨的楊岳橋善意對待小派的梁天琦,後者也非常得體地回敬,就是一流好風範,讓各自的、對方 的支持者看了歡顏,多了「正能量」。何必小家子氣?
這種態度,不應只是表面上的,還要有實質作為,關鍵時刻能夠(起碼是私底下)互相幫助。值得提出讚譽的是,這次本民前黃台仰被捕,能夠有一流「鬼佬 大狀」替他上庭爭得保釋,背後是民主黨一位元老願意出力搭線。大黨資源多、社會關係豐富,天下為公,怎可以害怕給小派一些必要的支援?再說,激進派的一些 犧牲,往往能夠替溫和派創造更多的進取機會,這是社運的一個基本常識。

還有第三個:參考學民思潮

和尚撞鐘,歇後語是什麼?筆者的答案是:「冇前景」。人老了,總是喜歡「想當年」,因為向前看卻看見自己時日無多,心驚膽跳。年輕人剛剛相反,沒很 多「當年」可以想,所以更會前瞻。學民思潮幾位負責人宣布組黨,9月參選立會;他們不僅提出成立後的黨的工作方向,還給出合理的時間表、路線圖,無論是目 標還是手段,都極富前瞻性(有論者批評10年太久,但筆者覺得,推動這個「公投」,是很費氣力的政治工程,落實並不容易,需要一場又一場的抗爭,變成大多 數香港人的訴求了,再跟北京講價,10年不長)。

黃之鋒等人說,新成立的政黨將會推動「公投、修憲、自決、普選」四綱領,其中實現「前途自決」是主要目標,並會用大約10年時間來推動「公投」。若 可在中國主權之下實現民主自治,就願意留下,否則會爭取讓香港人決定是否在2047年從中國分裂出去。他們組黨參選,就是為了要在立法會提出這個構思。

傳統泛民政黨比起學民思潮,要「大中華」得多;故筆者鼓勵他們參考學民思潮,絕不是要他們放棄「大中華」原則,而是希望他們站高點、看遠點,切勿和 尚撞鐘,而要一起替年輕人思考2047——他們那一代要面對的難關,並且提出一整套符合他們利益的願景和行動綱領,作為自己黨的活的綱領一部分。若非如 此,怎麼能爭取年輕人的選票?不能的話,則貴黨的前途何在?

練乙錚_特約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