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4年12月14日星期日

傘開以後﹕How to be Back﹕參照西班牙政治超新星Podemos



文﹕Josef L、多華

任何在佔領區長 時間留守過的人,都會有這個經驗﹕電話多了幾十個新號碼、WhatsApp入了好多群組、面書上多了幾百個朋友。日對夜對一班出生入死的戰友,成為日後極 強的動員網絡。散場以後,可以開出怎樣的花?這些力量將以何種形式更強大地Be Back?一些雨傘運動者想着如何「走進社區」,把能量儲存;同時,政府呼籲青年往外地發展,似乎也想把「多餘的」青年能量送走。說來,北京近日也號召文 藝工作者要像文革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想當年,毛澤東無法使紅衛兵復課,便是以學習農村為名,送紅衛兵和在政治鬥爭中失敗的右派離開城市。叫運動過 後的理想青年放眼海外,有香港版「上山下鄉」的味道。

不願北漂的,又或者根本不能進入大陸的人,如何以另一種方式延續這波社會運動?最近,西班牙也剛巧有一個新型政治組織在思考相同問題、做相關實驗。它叫Podemos

「無大台」運作 邁向全國第二大黨

2011年起,西班牙有一場波瀾壯闊的Indignados(憤怒者)運動,反對當地的貧富不均和歐債危機後西班牙被迫接受的緊縮政策,後來更啟發了華爾街佔領運動。



紛擾三年,部分參與者將運動能量轉化,在20141月成立Podemos。它自稱是新的政治組織——以網上平台「圈子」(circle)為基本單位。圈子 的成員有權選舉領袖、訂立政策,力求貫徹由下而上、強調眾人平等的商議式民主模式,可謂「無大台」精神在實體政治運作上的終極演繹。

起初,有人覺得它不過是一個「廢青」組織。今天,快滿一歲的Podemos有過20萬會員,逐步邁向成為全國第二大黨。今年5月,它在歐洲議會初試啼聲參選,奪下5個議席(即一成);明年大選預計可吸納傳統保守右派10%票,對垂垂老矣的左翼政黨則可大幅搶走30%票。

Podemos 在全球有800個圈子。我們偶然得知香港也剛成立了一個,在facebook找到旅港的文化人Chris和大學教授Miguel。雖然兩地的人民同樣不滿 官商勾結的權貴,但我們心知肚明,西班牙跟香港處境不同。西班牙是一個國家,且早已有具競爭性的普選;香港卻不是國家,是個要在強調一黨權威的國家中自處 的特區,而它雖然常常被簡化成經濟城市或中西橋樑,卻從來不僅於此——例如因為文化及歷史經驗的差異,使「香港人」有點像中國內的少數民族(羅貴祥教授的看法)。處境如此不同,Podemos大概不是可以直接移植的「模式」,我們卻仍然希望跟有相近經驗、成功轉化運動能量的外地人聊一下,作為本土的參照。

Podemos以網上平台「圈子」(circle)為基本單位,以社區、職業或理念劃分,成員有權選舉領袖、訂立政策,力求貫徹由下而上的商議式民主模式。他們會一圈圈圍起來激辯和討論後着,像兩傘運動的村民。
 
希望政治﹕讓人盼望出海才造船

39 歲的Chris是抗爭老手,參加過逾千次示威集會。他雀躍地向我們介紹Podemos的靈魂人物伊格萊西亞斯(Pablo Iglesias——36歲、束馬尾,正職在馬德里某家大學的政治系教電影、傳播、精神分析和身分認同等課程。「他在電視上有兩個論政節目,是說故事的 能手,常常生動地用流行文化,如足球或電視劇Game of Thrones比喻西班牙腐敗的政權。相比悶爆的保守派政客和左翼分子,是天壤之別。」

Chris 續說,Podemos給人有「希望」的感覺,Podemos本身就解作「我哋一定得」。他告訴我們,伊格萊西亞斯曾經說﹕「我們先讓人盼望出海,才造船 (we first gave rise to the longing for the sea and then we started to build the ship。」(語出創辦人之一的學者Juan Carlos Monedero)。難怪Podemos不少成員是政治素人,有全國撐桿跳冠軍、無業者(金融危機爆破後最大的受害者)等來自各行各業的人,在左、右兩大 黨支配三十多年的西班牙,是一股新泉。Podemos參選歐洲議會時的口號是:「你上次滿懷希望地投票是何時?(when was the last time you voted hopefully

新語言吸納政治以外的人

有新希望,也要有新語言。Podemos要擺脫老人政治的陳舊教條與語言,把社會上感到被排除在政治之外的人包納進來。目標人物,是那些不去投票、也不覺得左翼或在野政黨的語言可以代表自己、卻又感覺到社會和政權不對勁的人。

當 然,「新語言」不是人人受落。網上資料說,老牌左翼說伊格萊西亞斯沒有解說馬克思主義理論。伊格萊西亞斯對群眾演說,甚至從來不用「資本主義」、「社會主 義」等詞語,因為西班牙傳統左翼的問題正是不懂跟民眾溝通。他曾說﹕「如果你嘗試跟人溝通,而人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這不代表你更具革命性,而是代表你白 癡。」

保守派則指摘Podemos的「新語言」是搞民粹主義,只是迎合人民愛好。但Miguel不認同,畢竟現代政治不是君權神授﹕「現代 政治本來就該爭取大眾認同,而且十年前覺得動聽的話,今天卻不一定。」長期的政治經濟不平等,會造成文化意識及語言的改變。他舉例Podemos如何把握 當下群眾心理﹕近年,不少西班牙人已覺得政治家不應該得到比專業人士(例如醫生)高的薪金。Podemos生動地表達出來﹕「廢柴政客唔使考資格試,同富 二代搞飯局,人工都多過你做醫生!」這便引起共鳴,打動群眾。

為了運動才組織——權力歸於圈子

理念可以動聽,實踐卻很困難。「出海的盼望」已有,怎樣造船?

Podemos盡量擺脫傳統組織政黨的方式。他們自稱不是先有政黨,再派人參選,而是相反——為了阻止緊縮政策,才決定要參選,然後才組成Podemos

換 言之,它先是一個運動,然後才是組織。組織是為了配合運動要達成的目標而存在,而不是為了選舉而存在。接受英國《衛報》訪問時,30歲的Podemos競 選主任Inigo Errejón說﹕「我們最終不是為了得到更多議席。西班牙已夠多政黨,我們要的是市民參與政治。」
要刺激市民一起參與 「造船」,關鍵在圈子。「權力歸於人民」(power to the people)是外國社會運動常見的口號,Podemos的口號卻是「權力歸於圈子」(power to the circles)。香港圈子的發起人Miguel 說﹕「任何人都可以成立圈子,前提是﹕圈子先成立一個facebook page,加一個email地址,派5名代表在公開大會上解說第一次開會的報告,再送到決策機構。要組成什麼圈子的靈活性很高,也有不同的聚會方式。在西 班牙的各個小鎮,各個圈子每周六在廣場聚集,談論如何幫忙被迫遷或貧困的家庭。除了以社區為圈子單位,也有以職業或理念劃分,如女性主義圈、文化藝術圈、 公眾衛生圈等。開會時,每人規定發言時間,壟斷發言的會被停止。」西班牙小鎮廣場上的Podemos圈子,也像兩傘運動的村民,一圈圈圍起來激辯和討論後 着,最後未必有結論,卻也是真正在參與討論各種方案的可能性。
說來,主流的簡化想像常常以「權貴 vs. 人民」的二元對立框架來理解政治運動,如非跟政權妥協,便是要取悅「大部分」市民。Podemos雖然會以新語言和新希望打動大眾,吸引外人;但以圈子作 為「造船」的基礎,似乎代表它意識到社交媒體的chat groupprivate page等,使用媒體的活動和經驗可以轉化成政治單位。網絡世界的grouppage——不管是公開還是私人——雖然使圈子成員集中分享自己友的偏頗觀 點,相對忽略圈子外的世界;但另一方面,圈子成員的親緣關係和情感交流,卻可以孕育各種互助互愛的靈活行為。如果電視等傳統大眾媒體促成大型動員示威;那 麼網民捐助物資、興建和管理自修室、送湯送飯、搭建各類需要共同分工合作才建成的藝術裝置和村落,則是必須靠小圈子網絡互相傳訊和打氣才能發動的小動員 ——這些是再「聆聽各界聲音」、再「爭取一般市民認同都無法產生的」,甚至是不少「一般市民」和政客都無法想像和欣賞的群眾文化。Podemos沒有批判 小圈子不能夠代表大眾(mass)的聲音,卻反而觀察到新科技孕育的小圈子早已存在的事實及可以成為關鍵少數(critical mass)的潛能,加以運用其好處、以此作為基本的政治單位去建立自己的群眾基礎、甚至是政治組織。

光明磊落 從分歧進擊天國

不 過,「圈子」也許只是方便討論,到真正下政治決定,卻難以達成共識。社會運動進行時,眾生平等;而所謂組織,便必然有中央與前線等架構上的等級。西班牙那 場「憤怒者運動」,就像不少其他由新媒體大力推動的運動,沒有明確的「大會」。Podemos如何能強調群眾意見從下而上,同時又政令統一?

Miguel說,任何組織都必然有上下之別,僅僅把Podemos視為從下而上的組織,是太天真。事實上,經群眾投票,Podemos已選出62位代表,運作三個主要決策機構﹕秘書處、公民委員會、民主監督委員會。

重 點不是完全瓦解上下之別。要從運動過渡到一個組織,完全沒有大會,只有群眾是不可能的。問題是,如何確保上層的決策不是騎劫,而是充分得到下層的積極參 與、信任及授權而來。Miguel解釋,圈子存在的必要性,正是確保人們可以定期討論列在公民大會議程的事項,不論他們在國內或國外﹕「這是一個平台,確 保人群可以面對面(即使是網上)去討論和做決策。任何人都可以投票,不一定需要參與圈子,但圈子可以確保你跟決策機構更有效溝通。假如要進入主要決策機 構,也必須有圈子的支持。」換言之,圈子其實是一個介乎於抽象的「一般市民(社會)」、「示威者(人民)」或具體的「自己」之間的單位,是人們真正互相認 識、有過共同經歷,信賴它可代表自己意見的群體。Podemos一方面以新語言吸引「大部分市民」,但決策時卻清楚知道,自己的權力來源自關鍵少數的「村 民」,一定要知「村民」點諗。

Chris坦言,Podemos的網上論壇Virtual Agora常有激烈討論。一般人看分歧是壞事,拗上半天也下不了一個決定。但Podemos認為,分歧是必然而健康的。分歧是民主的本質,也是他們的力量 所在,「天國不是靠共識達成,而是由進擊所得!」(heaven is not taken by consensus, it is taken by assault),這是Podemos與其他政黨根本的分別。Podemos更有一創舉﹕將所有討論和決策文件公開,放在網上平台Plaza Podemos。如此公開,一方面好像無法從上而下地作政治決定;但反過來說,恰恰是所有事情都已公開,沒有東西隱瞞,連對手都可看到,反而更加理直氣 壯。我們按這思路想像,假如Podemos有個別的人有黑材料痛腳要搞密室政治、含淚轉軚,各圈子也可拿着寫下共識的公開文件和他割蓆,避免他因私利而背 叛支持者。
除了公開文件,Podemos亦強調財政透明。因為歐債危機,西班牙的最低工資已降至600多歐羅(約5800港元)。 Podemos5名議員本應有每月8000歐羅(約77,000港元),但主動只拿最低工資的三倍,即1930歐羅(約18,000港元),把其餘的全 捐到Podemos及其他社會運動的發展。其餘經費的籌募方式,都是靠crowdsourcing(群眾外包)的民眾集體捐款。網上有一個專頁 Cuentas Claras(即管譯為「光明磊落的戶口」),將收支巨細無遺列出。

「不是能不能出現,而是應該存在」

善用 網絡的Podemos正在進行各種計劃,例如它和LaboDemo——一個主要研究如何運用互聯網加強民主化的政治諮詢組織——共同開發一個新應用程式, 方便人們大量投票。根據Podemos網頁,他們過去就大大小小議題作過的決議已經近4萬個,包括如何停止銀行收樓,如何對抗大歐洲政治對西班牙的壓迫, 重新審訂跟歐盟的關係,甚至主張退出北約,要求更多自決權。當然這些只是Podemos的內部決定,未來能否影響實質政策,是未知之數。但民眾的積極參 與,不止是在吹水,而是在網上形成具體的意見,再公開成明確的集體決策,成就了有自己特色的政治參與模式。Podemos告訴我們,政治不一定是人數鬥多 的集會,不一定是時升時降的民調數據,也不一定是各種思潮主義的取捨,而可以是在想像力的層次上改變,用自己最舒服的語言,讓人重新感受、定義何為「政 治」和「政治組織」,堅定不移、果斷、不偏不倚地玩自己的遊戲規則。

最後我們告訴Chris,香港人常說香港沒有政治人才,什麼也搞不成。如果西班牙沒有魅力型領袖伊格西斯,Podemos能否出現?

「這不是能不能夠出現的問題,而是它根本就應該存在。即使出現的不是Podemos,也會有同樣的組織出現。要發生嘅,始終會發生。這次雨傘運動很amazing,改變了我對香港的印象。加油。」Chris最後說。

【要發生嘅,始終會發生】——抗爭老手Chr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