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9月9日星期一

練乙錚: 撕裂.台灣的「佔中」.麥奇連.GEM




人人都在說的撕裂,其實早已發生;最近大家看到的,只不過是已經斷裂了的東西浮出水面。2003年董政府強推「二十三條」種下的香港社會矛盾,給共產黨高層錯誤解讀,以為加強控制打壓、逐步滲透收編,輔之以各種「讓利」行為,便可解決。殊不知,這種「一啖砂糖一啖屎」的策略,絲毫未能消弭各方人士對特區政府的各種不滿,因為在香港的政經環境底下,北京的「善意」好處固然發揮不出,惡招壞處卻加倍凸顯,結果是愈來愈糟糕。

一、文明政治強者守弱者攻

例如「自由行」,聽起來不錯,但事實上得益的主要是商界,代價卻由一般市民付出:既要忍受因此愈發擠擁的地鐵,又要面對比以前骯髒紛亂的市容,更需「適應」本地居民日常生活所需的購物店和服務點愈來愈少的現實。又例如年前大陸「投資移民」買樓換「三粒星」,得益者主要是地產商,不少市民尤其是大批八十後的「無殼蝸牛」,卻慘被大陸成功外逃的既得利益階級趕出本地樓市。如此等等。

董時代,說到底比較文明,施政報告起碼還提到希望「少一點暴戾、多一點祥和」。但其後曾氏以「舊電池」帶原罪之身上台,政治上一切聽指揮,「親疏有別」論於是登場,首次在香港社會政治面上劃出一道血痕。到梁氏當政,曾氏那套已經不頂癮,「親疏有別」變成你死我活的「敵我矛盾」,「與人鬥、其樂無窮」的黨性遂於特區政府最高層由裏及外顯露無遺。從梁氏上台那一刻起,香港社會其實已經崩裂。然而,梁氏熱衷的鬥,還有一個特色。

本來,在一個文明開放的社會裏,在野與執政之間,各有其分:在野的勢弱,主攻;執政的勢強,主守。如此博弈,強弱之勢便有所平衡,社會的深層矛盾便得以緩衝。

在香港,執政一方的勢強尤其明顯:特區領導班子有《基本法》賦予的大權(包括「行政主導」權、重要公共機構如大學最高層的委任權),有整部政府機器供他們運作,有豐裕的財政儲備可資動用,有立法會的「大多數」支持,有制服部隊聽指揮,有屬於建制的傳媒為之說項,有商界合作,有國家不時輸血讓利,有地下黨配合,有政協人大護航,還有中央領導人、西環諸公及解放軍撐腰,不可謂不強。

在野一方的弱勢,也一樣明顯:泛民四分五裂,領導層老的老、死的死,上陣要靠師奶與小孩,在立法會是少數派,在商界沒有支持,能發聲的渠道買少見少(你看「主場新聞」網站被愛國網軍一擊即殘,幾天恢復不了),西方派來搗蛋的,數來數去恐怕只有紙老虎夏千福。如此潰不成軍,不可謂不弱。

儘管如此,梁政府的支持板塊,還是要慫恿、動員黑勢力、愛字幫、出聲幫及其他「意識層次很低的打手」出頭,以對敵鬥爭的勢態強攻泛民。

強弱懸殊之下,原本絕對強勢一方也斷然採取攻勢,徹底反轉文明社會的強者守弱者攻的分際,社會如何不「撕裂」?

二、郝鐵川 V. 張德江

為什麼張德江公開撐港警之後,郝鐵川急忙出來緩頰,此地無銀三百両般高調否認該次接見是為了要港警打壓「佔中」?事態不尋常,筆者認為那是和對台統戰有關,「佔中」人士應該留意。

張德江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裏分管香港工作,由他接見馬上就要強硬對付「佔中」的香港警隊,其對港人的警告意味,不說自明。不過,這位張領導乃出身朝鮮金日成綜合大學的工農兵學員,料子當然不如郝博士,大有可能懵然不知台灣今天的民主制度,正正是二十三年前的一場「違法達義」集體行為所催生;更不為意如果中共公然打壓「公民抗命」,等同攻擊民主中華民國國本,台灣社會肯定大幅反彈!

19903月下旬,台灣舉行蔣經國去世後的第一次總統選舉,之前五天,爆發了史無前例的「野百合學運」,學生故意佔領首都一處嚴禁集會遊行的最敏感地點,挑戰國家法律。維基百科這樣描述:「在該次運動中,人數最多時曾經有將近六千名來自台灣南北各地的大學生,集結在中正紀念堂廣場(博愛警備管制區)上靜坐抗議,他們提出『解散國民大會』、『廢除戡亂時期臨時條款』、『召開國是會議』,以及『政經改革時間表』等四大訴求。」運動的結果,是總統李登輝承諾召開國是會議,繼而在1991年廢除了借「反共」為名而打壓人權的《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解散無代表性的「萬年國會」,啓動了台灣的民主進程。

參加「野百合學運」的台灣學生佔據的,是中正紀念堂廣場,因此也可說是「佔中」。這和香港的「佔中」,太過巧合!

既有重要的台灣因素考慮,做慣前線統戰工作的西環當然明白:反「佔中」不能由中央搞,只能安排由香港本地的某些人「自發地」搞。眼看張領導闖禍了,郝鐵川於是急忙出來打圓場,聲稱張的講話乃是「善良、溫和、坦誠」的,用意絕非打壓「佔中」云云。對「佔中」忽然如此客氣,會否令一些自發的「反佔中」人士尷尬,開始懷疑自己的腳色,原來不過是替中央當卒子?

三、一個好主意帶動亞洲騰飛

政治談太多會悶,改談一些和商業有關的。

筆者對船有興趣,所以前幾天留意到一則新聞:丹麥的馬士基貨櫃運輸公司和韓國的大宇造船及海洋工程公司合作,建造十艘世界最大的貨櫃船,今年開始交貨,用在歐洲/中國的航線上面。這種型號叫作「3E」的龐然大物,每艘可載一萬八千個標準貨櫃,有效載重十一萬噸,寬六十米,長四百米,竪起來和帝國大廈等高,一次過可載運一億八千萬具iPad3E的設計,為求多載,航速比較慢,但單位燃料消耗很低,按昨天早上的IFO-380船用重燃油價格計算,把一部iPad從上海運到鹿特丹,燃費不過0.7美仙。不過,筆者的興趣主要不在於船的負荷量大(有些超級油輪負荷量是3E的兩倍多),而在於3E是貨櫃船。

貨櫃用於大規模國際航運,始於上世紀中葉。此前,貨船運貨都是散裝,一包一包,一件一件,或者乾脆一堆一堆,裝貨卸貨都得靠人力,頂多輔以起重機。改變這種沿用幾千年的運輸辦法的,是美國人麥奇連(Malcom McLean1913-2001;留意此人的名字串法很特別)。麥氏出身寒微,只受過中學教育,搞運輸靠一部破舊的小貨車起家,建立了全美第二大的貨車運輸公司之後,賣盤改行做海運,決心之大,乃因為他有一次在新澤西蒿步勤碼頭看見搬運工人肩負重物上落貨船又慢又危險,忽然得到貨櫃運輸的靈感,認為是革命性的東西,儘管不是什麼高科技,卻大有前途。

1956年,他從海軍部買了兩艘退役的二次大戰時期軍用油輪,改裝成為貨櫃船,每艘載五十八個三十五呎長的貨櫃,開設了新澤西到侯斯頓的航線,啓動了航運史上繼富爾頓發明蒸汽機之後的最重大革命。麥奇連的做法,一下子把裝卸貨物的成本降低97%;這還沒有計算貨櫃無需開啓即從生產商的門口跨載體一直運到買家的貨倉裏所省下的時間和其他成本。其後幾十年裏,全球各地的海港配套設施陸續建成,船舶設計、船用柴油機等技術的改良,更進一步把越洋海運的成本減省。可以說,今天亞洲各國經濟發展得益於全球化,但如果沒有麥奇連的發明,那些幾十年來以出口帶動生產的國家包括中國,現時的GDP要減低一兩成也不足為奇。
四、萬字夾

談起發明有鋪癮,再講一件low-tech 東西,辦公室裏常用:萬字夾。此物功用之大,亦難以量度;但萬字夾不同貨櫃船,從百多年前面世之日起,體積就沒有多少變化,樣子卻有多種;最先由誰發明, 各種資料莫衷一是,一說最早見用於英國。據網上的「早期辦公室博物館」(Early Office Museum2000年成立)顯示,美國人Samuel B. Fay1867423日申請了一個專利,註冊的,是那種今天不那麼流行、呈「又」字形的萬字夾(美國專利與商標註冊局編號0064088,有圖無 文)。

至於現在最常見的那種轉三個半圓的設計,英文叫做GEM-type paper clip,最遲於1893年便已經在美國的廣告上出現。發明者是誰,無可稽考,倒是後來有一位美國康州人,名叫William D.Middlebrook,設計了一部生產此種萬字夾的機器,十分精巧,專利登記的日期是1899119日,美國專利與商標註冊局至今猶有完整圖文 記錄【註】。無疑這部機器的發明,令這款萬字夾脫穎而出,時至今日,還未落伍。

瀏覽一下上述EOM各網頁,可知今天一般辦公室裏的常用物品,無論是手作、機械、電動還是電子的,絕大多數都是美國人首先發明,其次才是英、德、法等國。 中國人這方面的的貢獻,至今還常見的,大概僅剩紙張、茶葉。至於算盤、毛筆、墨硯等,早已淘汰;用活字版印出來的書,恐怕也難找到,因為印刷術已經歷了幾 場革命。不過,中國的發明家後繼無人,又豈止辦公室用品方面的?

註:見http://pdfpiw.uspto.gov/.piw?Pag ... %2FPTO%2Fpatimg.htm

《氣短集》之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