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5年2月24日星期二

林行止: 迎新歲 香港可有犯太歲?



一、
源自農業社會的華人傳 統,新春總是語貴吉祥,善頌善禱,雖然香港極度城市化,又被非我族類的英國人統治了百多年,可也從來未能免俗。過去什麼華語都不會說的居港洋人,新春期間 亦會隨俗說上兩句發音高幾度的「Kung Hei Fat Choy, Sun Lien Fai Lok」,那是廣東腔的「恭喜發財,新年快樂」;回歸以來,更多洋人會說「Xin Nian Jin Bu, Shen Ti Jian Kang」,這句「新年進步,身體健康」的普通話,比很多本地廣府人字正腔圓。

近年外遊風氣大盛,本地春節氣氛相對趨淡,電話包括越洋的長途電話拜年,大部分已不動聲息地「移師」至 電郵、短訊和WhatsApp……,並非人聲鼎沸的熱鬧,而是密實的「低頭」交流。親友聚會,即使是閒話家常、新聞娛樂、影視音樂,亦會自然而然地把話題 引到最新的政壇「醜態」和流感「疫情」;網絡上湧現許多改編自舊日賀歲歌曲和電影片段的「搞作」,既會用上流暢的粗話,又有惹笑的刻毒,挖苦對象若非行政 長官,便是他身邊紅人甚至家人!讓人深切體會到香港社會那股不止於怨氣的怨毒,濃得一塌糊塗。看到大量絕非沒有可觀甚且可以說創意豐富的「瘋傳諷作」、 「膠登音樂」,相信都是一些年輕人為了宣洩心中不滿政府的力作,他們極度嬲怒只願當北京的狗而不顧香港民情的權勢中人,偶然用上兩句粗話,並非不可接受, 只是過分濫用,還加上刻薄的詛咒,便非可長之風,除了有失厚道,還因影響所及,港人會變得戾氣深重,言談粗鄙。創作誠然可貴,若能刺激受眾思維,對社會發 揮一點積極的效用,當更可喜。香港正處於一個不易抉擇的十字路口,我們需要保持清醒,理順混亂的變化和失落的思想,無論在網絡或其他媒體上發揮創意的「新 人類」,筆者對他們能有更積極優秀的表現,引頸以待!

二、

鄉議局主席劉皇發循例到車公廟為香港求籤,所得的籤文是︰「晨妝露彩髻邊雲,玉佩珠顏錦似銀;色則是空空是色,觀音曾勸世間人。」附在籤文後面的解釋為︰「不可貪心,自身平平;家宅平安,求財半遂。」

以過去大半年來,香港政經輾轉下滑的形勢,這支「中籤」,算是不過不失;而識時務的劉主席,強解籤文的寓意叫港人不要貪心,要在政改上「袋住先」。是否附會,大家心照。
第二輪政改諮詢於一月七日啟動後,特區政府在這個多月來,一直透過影聲媒體,向市民灌輸二一七年普選 行政長官的「機不可失」。全國人大副委員長陳 昌智「昭示」港區人大、政協,說支持梁振英政府等同支持中央……;長官「昌智」雖然沒有引申不支持梁振英便等同「反中央」,可是「反中央」這頂帽子實在是 難以承受的重,無論一向憎厭梁氏的富商巨賈和小市民,又或是討厭「鳩嗚」(購物)被迫落閘關舖拒客的商戶街販以至梁政府的跟隨者,只要是面對公眾,說話便 有「與狼共舞」的主旋律支持諮詢、通過政改和「袋住先」!

民意關注組委託嶺南大學進行的民意調查,港人支持建制派的比重加大,可是,自稱建制派支持者的受訪人 士,其支持通過政改的比例,始終徘徊在以前相若的水平;而自稱支持泛民的市民,其否決方案的比重卻迭迭上升,達到七成之上,較上回調查多約十三個百分點, 那反映泛民支持者雖與建制派比重低了一點,可是拒絕「袋住先」的態度卻愈來愈堅決。在立法會選舉是在比例代表制的情況下,「西瓜不必靠大邊」的泛民議員, 他們得到「不可袋住先」的訊息非常清晰。

九倉主席吳光正去年於佔領運動開始後不久的十月中旬,曾以全世界都看到香港在「一國兩制」下可以和平表 達意見而聲稱「香港已贏」,乘機嘗試勸退佔領。當時他曾說到,大家都想在二一七年可以一人一票選行政長官,質疑反對「一人一票方案」的議員們,似乎「仍 在留戀那六百八十九票便可選到特首的制度」。吳氏所言,就是「袋住先」的先聲。「雨傘運動」無功而回,全世界都看到香港有很多人「輸得沮喪」。

三、

一月底二月 初公布的《二一五年世界人權報告》,指出二一三年上台的中國領導層,雖然在勞改和戶籍登記制度上作出改善,可也同時在針對維權分子及 其家屬上,以敵視、騷擾和任意拘捕的方式,加嚴監控學術界、新聞媒體和互聯網等的範圍,明顯收緊了群眾的言論空間。《報告》認為,習近平上台後「中國人權 大倒退」!人大去年八月三十一日就香港實施普選所制定的框架,還有警方在佔領運動期間對群眾使用了不適當的武力等(那幾名「黑警」迄今未被起訴!),這些 不妙的變化,不免令港人關注。《報告》認為香港的街頭佔領雖已「暫停」,可是,政改議題尚未解決,再爆發另一輪街頭抗爭,不足為奇。

了《世界人權報告》說香港可能再有衝突,國家副主席李源潮在一月二十一日的僑聯會議上亦透露,中央認為香港的反「佔中」鬥爭沒有完結、「好戲還在後 頭」……。那是英雄所見的中外不謀而合?抑或是無意之間唱了雙簧?不過,那用不着細究,因為歸根究底,政改首輪諮詢激怒了很多港人,尤其是年輕一代,基本 法白皮書和八三一人大框架挑逗出更大反感,絕對服不了眾,誰都明白政改是未解的結港人很難在這個未解的糾結上安枕。

以香港為據點的不少大型企業,近期生意轉差,業績倒退;水貨的掮客挑夫,充斥不同市場的熱鬧,然而,關 口車站附近的居民卻承受不了「拖喼如流水和人頭湧湧的大聲喧嘩」,還有那因搶購成風而節節上升的物價,「光復屯門」、「重奪沙田」的口號,震耳欲聾。小市 民生計與居民生活和旅客購物竟衍生出諸多矛 盾,惡與可惡的事,天天在港上報上網上電台上電視,香港的小吵大鬧,不是雞犬不寧而是人人不寧。

一月九日和記長實宣布重組,主席李嘉誠在記者會上被記者問及政改,他的回應是希望政改可以通過,理由是 原地踏步,對香港的損害難以估計,不往前走,香港人全是輸家。如果可以一人一票,便有三個候選人可以選擇;如果政改不能通過,他看不出有何好處?李氏的身 邊紅人在另一場合表示︰「流動性是做生意的重 要條件,長和重組是好事,因為企業面對的是全球性競爭,這次重組,可以強化實力,對股東有利。」

無論把人大框架下的一人一票說得怎樣可以接受,內地政府又是多麼的進步和前途璀璨,一句「長和重組意義關乎面對全球性競爭」,最是心底實話,香港人聽進耳裏,怎能不為香港的競爭力已墮後而神傷?

四、

香港的政商 界,很多人仍然愛以內地政府正在不斷完善和進步為口實,認為香港在中國轄下的管治也會漸入佳境。掛在特區首任行政長官董建華嘴邊的「中國好、香港好」,說 得多了,很多港人像受催眠般,長期沉醉在那種想當然、飄飄然的模糊境界中。去夏的基本法白皮書,終於讓人從夢中驚醒,中國好,香港的「兩 制」便被人掉以輕心、任意擺布!中國富一點,香港大小企業若有雞飛狗走之象,北京會毫不關情地說微不足道、何足道哉!即使是會動搖香港經濟命脈,北京亦只 會擺出一副高高在上不把港事放在心上的態度。「雨傘運動」結束後,誰還不明白中國再好,香港死活對內地只會更加不關痛癢!

雖然春節的習慣是要好話說盡,可是,眼看香港今後的變化,港人要挽狂瀾於既倒的可能性,只有林鄭月娥左一句右一句的「不切實際」是切實的回應,而「袋住先」則是商人慣說「求財不求氣」的濫觴。

開筆日(年初五),不見天日的春霾籠罩香港,眼前的景色——黯淡。這是筆者多麼不願意在新正頭用上的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