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4年12月2日星期二

林行止: 贊助藝術身後投資 資助政教家業永固



五、從萊比錫乘搭普通班次火車往奧斯堡,大約四小時;這是一次愉悅的旅程,服務簡 單快捷周到,鐵路兩旁盡是叢叢木料用作製紙而非建材的高瘦杉樹,「十分養眼」,作為「經濟評論者」,筆者想到的是,當無紙化一旦全面落實即印刷媒體完全為 電子產品取代時,還有誰(也許要向納稅人徵「植樹稅」)會植這種失去經濟價值的樹?!

奧斯堡是德國巴伐利亞西南部重鎮,公元前羅馬開國君 王奧古斯都(Augustus,公元前二十七年至公元十四年在位)在此設軍營,奧斯堡的得名,也許與這位羅馬皇帝有關。奧斯堡地居阿爾卑斯山脈要衝,羅馬 駐軍的行軍路線後來成為商旅驛道的終站,加上位於兩大河流交滙處,和當年的國際(歐洲與中東)貿易中心「四海之后」(Queen of the Seas)威尼斯近在咫尺(海路航程只需十天!),奧斯堡很自然地成為交通北意大利、荷蘭、漢莎同盟(以德國為主的歐洲商業聯盟)及德國大城紐倫堡的轉運 站;由於中世紀巴伐利亞天主教主教駐蹕於此,在政教合一的時代,奧斯堡遂具備了成為宗教和政治經濟中心的條件。現今旅客抵埗便見反映其中世紀人文歷史工巧 細緻意象麗都的噴泉、巍峨壯觀的公會大樓、莊嚴的教堂和市政廳等建築,昔日的貴胄豪門及商賈府邸櫛比鱗次,成為這個小地方令人讚嘆不已的景觀。筆者入住的 是德國普通連鎖酒店,談不上豪華但地點適中(各地俱如此,為其主要特點),左鄰為皇宮(外觀平平無奇惟其藏畫可讓你留連一整天),右側則為十五、六世紀歐 洲最重要的金融機構「福格私人銀行」(Fuerst Fugger Privatbank),城中心「地標」大力神雕塑噴泉只有數步之遙。奧斯堡到處可見具「巴洛克」和「洛可可」風格的建築(其中以沙茲拉宮 〔Schaezler Palace〕的鏡堂〔The Mirror Hall〕最動人心弦),徒步穿越市內,那種多元融合的魅力,誘人駐足緬懷中世紀政經盛世;其多間博物館的收藏及各教堂(天主教和新教)的雕塑以至繪畫, 均令人目為之眩。所有這些,皆歸功於當年德國甚至歐洲首富(與意大利的麥迪斯家族不相伯仲)的福格家族,其「家訓」指出贊助藝術有利提高社會地位,而該家 族出過數位熱愛文化樂於斥巨資贊助藝術(包括音樂)的族人。《奧斯堡的福格家族》一書翻查市府和教會檔案,詳細列出贊助金額,這裏不贅。

令筆者有點意外的是,發明柴油機並以其姓氏命名這種「壓力點火內燃機」的狄索(Rudolf Diesel, 1859-1913),竟是奧斯堡人;柴油機的原型如今存於「狄索博物館」進口處。

大家熟知的那位莫扎特,一七五六年於沙士堡出生,他的祖上數代則是奧斯堡「原居民」,其父利奧波特(Leopold)的最後居所,早已成為紀念館,雖然有點 空蕩蕩,現在卻是旅遊熱點他便在這裏寫信批准其兒的婚事(八月二十八日本欄)。從館內「圖文並茂」的介紹,知道利奧波特善於經營,尤善於向權貴推介其天 才兒子;他不僅自己出版音樂著作,如數年前筆者在維也納購得的《小提琴的藝術》(見九年八月下旬本欄「山行道遠遊食」系列;台北遠景《股旺樓熱》;北京 海豚:《遠遊、鵝肝、松露》),以保障版權全歸己有,還在居所闢室教授小提琴、擺賣鋼(古鍵)琴,更曉得利用傳媒作宣傳(登廣告、刊「鱔稿」)……。這些 都是一九八四年的荷里活電影Amadeus所欠缺的。

莫扎特曾祖法蘭茲(Franz)的名字首現奧斯堡市府紀錄,是一六八一年,這一年年 底,他以建築判頭(Master Builder)身份,遷居他有份參與建造的「福格社區」(Fuggerei),那顯示法蘭茲是虔誠天主教徒、同時是「誠實窮人」(honorable poor,有工作但入息微薄;旅遊景點派發的英文單張指法蘭茲為其承建商亦有稱建築師,均誤),他於一六九四年在此病逝其舊居,牆上的紀念石匾,顯然是他 的子孫成大業得大名後業主的「追贈」(可惜筆者未記下立匾的日期)。

六、參觀「福格社區〔社會福利院〕」,是筆者與內子不遠萬(公)里而 來奧斯堡的目的,它是世上最古老的廉租屋村(Social Settlement)。話說從頭,這得從福格有紀錄可查的老祖宗漢斯(Hans Fugger)、一三六七年從小鎮Graben移居奧斯堡說起。這一年,奧斯堡稅局(? ,當年諒非用這個名詞)有「福格成為納稅人」(FuckerFugger德文的原始拼法〕adrenitarrives〕)的紀錄;漢斯本以織布為 業,娶織布商之女為妻後,形勢大好,不但做起布疋生意,還當選布業公會會長兼市議員;到了一三九六年,漢斯已在奧斯堡納稅榜上排名四十一,顯然已成小財 主,以後的發迹史不必細表,只要知道他的兒孫中出了不少經商奇才且善於勾官結府及成為羅馬教廷的「金主」便夠。一五一八年,在「富翁雅各伯」(Jakob the Rich, 1459-1525)的調協下,創立新教的馬丁.路德與羅馬教廷特使大主教卡邦坦〔Cardinal Legate Cajetan〕在奧斯堡福格府邸〔Fugger Palace〕會面,福格對教會的影響力,不難想見。建立了這種深層次的政教的關係網,便可了解福格家族能夠於短短數十年間積聚巨額財富並成為中古世紀歐 洲行非官式「王位商選制」下最大「造王者」的底因。

漢斯的次子(大子無後)雅各伯(Jakob, 1398-1469),少時被乃父遣往羅馬和威尼斯學習經商之道,稍長回奧斯堡「承繼父業」,並在奧地利(Tyro,奧國一行政區)和匈牙利開礦(銀、銅 及鐵),為方便礦產交易,成立了銀行及貿易行,商業版圖北至北海西及大西洋,和歐陸諸國更結下牢固的商業及金融網絡。雅各伯的幼子雅各伯二世「富翁雅各 伯」,長袖善舞,是金融奇才且富冒險精神(這可說是孿生性格),他不僅投資「商業探險」船隊遠赴印度,還獨力贊助意大利探險家卡卜特(S. Cabot, 1474-1557)於一五二五年在哥倫布(一四九二年)之後赴「新世界」,還曾試圖組探險船隊赴中國而不果;他更以巨額資金進行游說、疏通,收買政敵, 用大灑金錢的手法在一五一九年把已投閒置散等同被貶的王孫捧上皇座,成為西班牙皇帝查理五世(「競選經費」共八十五萬二千金幣〔Florin),福格的投 入共五十四萬四千)……福格家族的財勢,一五六年因為匈牙利礦務出現大虧損及與當地政府發生糾紛而失去擴張動力,但直至在歐洲「三十年戰爭」(一六一八四八年,稱為歐洲諸侯爭權奪地大混戰〔戰後定下迄第一次世界大戰前歐洲諸國的疆界〕較易理解)中因為「押錯注」才財勢兩失,盛極而衰,其金融、礦務與貿 易均受重創以至負債纍纍而相繼倒閉(被清盤的公司近百家)。

走向世界第一個廉租屋村.四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