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清田
陳文敏說「《白皮書》是第一次正面衝擊香港法治」,言輕了。
《白皮書》是雲端天降「以法治國/施政」的「暫行」、「意見書」式聖旨,如天羅地網罩住、包裹香港的「法治」,不是「衝擊」而己(「衝擊」是把香港「法治」當「實體」,中國根本沒當(不懂當)一回事);不單罩住、包裹「法治」,而是整個香港,以至台灣,一如罩住、包裹中國大陸13億人,擴張下去可能罩住、包裹西方主導的世界,和「現代世界」比高下。
《白皮書》是「五千年文化復興」芻議初稿,把《基本法》換上幾千年流行的聖旨敕書的現代版,不是「奉天承運」頒詔指令,而是很有系統、很強邏輯的「超現實」(回到「前現代」)理念論述,天衣無縫、天經地義自我合理和自我道德正義,宇宙洪荒的真善美都涵攝其中。
有別於中國山寨版的「以法治國/施政」,香港(較)正版「法治」(rule
of law),是以語言文字把現象變成人造的真實、條文和邏輯系統;條文由生活習慣和人民立法形成,自成完整「法治」理念體系和職業專業產業;「法治」體系有實體性,獨立自行運作,以最公正、均衡(justice, equilibrium)調節人與人(及人與自然)的虛(秩序與認同)實(權力與利益)關係,維持公信力(credibility)、秩序(order)和多數人自願接受的正常狀態(normalcy),人人各安本分。
這些「法治」的DNA體系,由原理到結構與運作規律,不單與中國法家式的「以法治國/施政」背道而馳。法治和政治及經濟,都是西方近百年輸入中國的理性(分析性)概念,在中國傳統中,講的是天道天理奉天承運「統治」,法治和政治及經濟都是等而下之的枝末瑣事,沒有它們本身的實體性。
「中國文明」「現代文明」對立
200年來經大清、民國到現在,由千年昏庸沉睡到極右極左,由「前現代」到「類現代」和「超現代」,整個「中國文明」仍和現代法治和政治及經濟概念,相距千百年。由香港開始,連線台灣和海外「炎黃後裔」,中國正力圖把「中國文明」和「現代文明」對立起來,爭朝夕,更爭春秋。《白皮書》以天朝天下為論述,號召香港(和台灣)歸隊,共創天朝天下,可能和現代人類社會反向走,現代化愈走愈遠。
要認識現代化,須從500年前開始;要認識中港差異,須從天地初開開始。
舊約聖經裏,上帝因嫉妒祂創造的子民不認上帝、信拜別的神,發怒,連降大雨,發洪淹沒世界,剩下挪亞方舟上的人和生畜動植物;之後,上帝可能有點悔意,和子民訂了一個不可取消的協議性誓約Covenant,一邊承諾永不再發怒發洪水,另一邊承諾永遠只認、信、拜上帝。
這種「掌權統治者與無權被統治者」之間的Covenant關係和精神,西方文化一直傳承,但具體形式千年來大變。中世紀時,基督教神權、政教合一秩序和教會神職內外系統性變質腐化;掌權統治者自我神聖,只容無權被統治者順從和信拜,今生人人按安排活着為來世做準備,喪失自由思想權利和能力;由經院內部引爆宗教革命和文藝復興,開始由農牧社會向工業社會的現代化轉型。
1911年之前,中國由天子到庶民百姓互相依附,沉迷於詩書禮樂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天人合一的天朝天下境界,單元一統、同心同德,官民不會分際、見外,訂什麼協約。《中英聯合聲明》和《基本法》可能是第一次學西方較理性介定官民關係。《白皮書》像是Wrath
of God,擺明要單方面取消《基本法》這Covenant。律師又一次上街遊行,黑衣靜默喚停。
1911年前幾千年,中國天子對天立誓,不會「與」臣民庶民這些私天子私產訂協議/誓約;1911年後學西方資本主義民主,但有名無實;1949年後(大陸)「超現實」,共產黨以不斷改變定義的「人民」之名專政,代民作主,實現烏托邦式的「人本人道人文」主義,號稱超越西方主流資本主義民主的「真民主」和「真自由」。《基本法》可能是中國(大陸)歷史上第一次,掌權專政「統治者」和「被統治者」訂,台灣民主化下新的官民關係相輝映,為中國千百年官民關係的轉型示範規格和指標、座標和路向。香港的精彩,不單是商貿政經法治管治行政廉政教育,而是文明轉型的規格和指標、座標和路向。
西方幾百年現代化中,知識和意識、權力和利益鬥爭換回人本人權人文新秩序和政經體制,法治(理念和體制)銜接宗教神學和俗世社會,以其獨立實體性運作,和其他政經體制一起維繫社會和國族。如今「掌權統治者與無權被統治者」之間的Covenant關係和傳統顛倒,原本無權被統治者也翻身做主人,掌權者降為「公僕」(不再稱「統治者」),Covenant精神依舊。民主制度中,權力來源於主人,主人授權予「公僕」,授權有期限,定期檢驗。
不知香港已不是華洋雜處舊社會
西方始創和主導現代化,軟軟硬硬傳遍全球,以商貿、工業化和金融衝擊各地農牧社會,東西方又戰又和,一起經歷由傳統到現代生死存亡的生活和生命轉型,個人和群體無一倖免;東西方結下血海恩恐情仇,中國幾乎亡國亡族亡文亡民。
現代化是人類千年來的最廣泛、最普遍、最根本、最徹底的文明蛻變,源於西方,東西方同樣新舊生命交替,同樣撕心瀝血,痛不欲生。東方現代化更多一重「外來強加」的恥辱和痛楚,新舊生命交替和內外生命交替縱橫交錯、游離不羈,反反覆覆。中日韓各有不同的「儒家文化圈現代化」之路。日本150年前開始,但迄今只現代化了一半;亞洲最完整現代化的可能是南韓(除了以色列)。
中國200年未完成轉型,是否開始、往下能否上正軌和路向也說不準。香港另一條路,香港政經管治行政法治廉政教育都居世界前列,剩下民主化未完成,算是「類現代化」。
30多年來,《中英聯合聲明》要消弭60多年港人幾番洪水的記憶和餘慄,以及中港千百年「深層次矛盾與問題」;《基本法》直接中港起草,還煞有介事上上落落諮詢。但無論中國(自認)多努力,處處都可見中國看低香港、錯看香港,不必要地自折騰、自討苦吃。
中國/中共百年來,向(極)左轉,從傳統皇朝加革命教條出發,按「解放內戰中對中國社會、上海洋場和國民黨官商學精英的方式」看香港,錯看歷史垃圾堆的殖民主義、資本主義香港,輕視、蔑視「香港(中國)問題」,不知香港已不是百多年前中國那種華洋雜處舊社會。中國只用經濟城市的「繁榮安定」遏抑和引誘港人,反而是香港人一反百年的實際,突然「虛」起來,講政治民主法治公義,跟西方現代化和現代性;100萬人、50萬、70萬人。
《白皮書》是無上無限權力者將歷史、《中英聯合聲明》和《基本法》的自由閱讀和詮釋,在人兼神職的全知全能全權和「天理天條」靈光的映照下(像摩西十誡),按目前的組織和操作需要,一步步隨意加加減減、扭曲和轉移概念,擰扭乾坤,順理成章應用於當前眼下的現實需要,無不大義凜然義。60多年來的幾份《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無不如此。
那些由權力意志和主觀宏願主導的觀察方法和理解方法、系統性邏輯思維和決策模式,可以施之中國、香港和台灣,也必可以施之對外國際,都是自我合理和自我道德正義的天衣無縫、天經地義理念論述,宇宙洪荒的真善美都涵涉其中。
《白皮書》寄望復興天朝天下
《白皮書》是中國5000年不變的原始宗教式全知全權全能全德一統天下,200年幾經大反覆大變,30年來放棄「類宗教」的馬列毛,思想真空中回頭民族主義、文化主義和傳統主義,寄望於復興天朝天下,以我為主介定「新世界秩序」(不是「世界新秩序」)。
百多年前德國和日本追趕英法時,也是這種思路。據說戴卓爾夫人說中國沒能力、(therefore)無可能「主導世界、帶動世界、威脅世界」。她不明白,古文明中國沒能力也要試(百年來興亡繼絕懸一線,對西方對日本,中國如不這樣「唯心主觀唯意志大宏願」,救亡不會成功);大躍進和文革也是以「超主觀」和「超限戰」跟「客觀性及客觀規律」對着幹。
農牧傳統社會是感性holism思維和決策,「做」不是先考慮能不能,而是「要不要(應不應)」;現代工業社會「理性思維」(把問題holism
multi-dimension分層縱橫分割,逐塊逐片對比更替交易取捨,再重新組合成新整體),做不做先計投入與回報和成功率,計得失;沒能力不做。這是四五百年前後農牧vs工商的人文轉型,但兩種文化形態及DNA並非截然分割,而是混合和均變或突變過渡,長期互滲。彭定康和中國鬥了幾年回去寫的《東與西》,觸及這些,努力要進入,但未大進入。德國和日本都因傳統社會holism和現代理性間的過渡而出事,禍延世界。戴卓爾夫人不知其然和所以然,intellectuality有限?或西方不可能了解東方/中國?
中國往何處去,世界往何處去?細讀《白皮書》的觀察方法和理解方法、系統性邏輯思維和決策模式,以及天衣無縫、天經地義的理念論述,或可見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