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9月28日星期六

周日話題﹕我們最幸福 順民心態澳門製造



 譚蕙芸

兩周前,我登上了往澳門的水翼船。這次旅程有點不一樣,以前只會到食店,豬扒飽、燒乳豬、水蟹粥,通通今次要照去,順路經過葡式古蹟,還要扮文藝青年留影。但不同的是,這趟我特意要求澳門朋友增加兩個景點:立法會選舉票站及候選人競選總部。

我知道,這是一個莫名奇妙的「政治考察」。澳門選舉在港人心中,除了千奇百趣疑似「賄選」手法(如派發印有候選人頭像的薯片,託兒所寄學生手冊給家長時夾競選單張,包起酒樓任飲任食,出動電單車載員工投票)。然後,就只剩下鄉親派商人惡鬥民主老手的老掉牙戲碼。簡單一句,香港人「看不起」澳門選舉。

這一種「看不起」,是基於澳門政治局勢,整體比香港建制得多。香港廿三條引發二○○三年五十萬人遊行;澳門廿三條卻在二○○九年悄悄通過。香港政改明年或會引發劍拔弩張的佔領中環;澳門去年完成的政改,立法會直選議席比例沒加,特首選舉基本上還是小圈子。澳門民主派也曾就政改掙扎過,搞了一場數千人的民間投票,但瞬間愛國陣營卻可急召十萬份意見書力撐,可見澳門反對派猶如螳臂當車。今次澳門選舉民主派敗陣,也窺見澳門建制勢力牢不可破。澳門的和諧似乎輸入了電腦程式,自動埋位,叫阿爺安心,叫隔鄰港人震驚。

與其說是震驚,更多是大惑不解。和內地不同,澳門人可自由閱覽香港傳媒,家家戶戶看香港電視新聞,而且原汁原味,不像內地遇到政治禁區會插播廣告。不少澳門的士司機收聽香港的電台;不少澳門人讀「反動」的《蘋果日報》。澳門人上facebook沒問題,不像內地要翻牆。但神奇地,澳門人大量飲用香港傳媒奶水,對民主抗爭信息似乎免疫。學者發現,澳門人不但比港人更愛國,亦較順從政府。我的澳門朋友多次說:「澳門人係怕事。」學者也戲言,澳門猶如「半個解放區」。

我跟身邊的港人談這事,大家闊佬懶理,更形容「澳門跟大陸一樣吧!」我聽到這裏有點忐忑。明明只隔一小時船程,不少澳門人在港求學工作,收看一樣的傳媒,我不相信,香港人天生叛逆,澳門人基因裏就是和諧。我認為,當香港媒體聚焦討論澳門賄選、民主派失利這些表徵,不如問一個更深層的問題:澳門這些疑似賄選,建制大勝的格局,即使不是澳門人主動選擇,也是澳門人默許的。我會問:為何澳門人如此馴服,接納這種社會現狀?

抱這個疑惑,我赴澳兩次,參加了一個「選舉檢討會」,訪問了澳門民主派人士和多位年輕人,透過學者介紹閱讀相關文獻。我發現,澳門人的「順民性格」源遠流長。澳門公民意識乾涸,源自多年政治文化土壤貧瘠。原來,香港和澳門像孿生兒,同樣經歷殖民,走的路卻近乎相反。連串事件,一環扣一環,孕育了一代又一代比港人更馴服的澳門人。

(一)他們的「六七暴動」

一九六六至六七年,受內地文化大革命影響,港澳均發生群眾運動,結果卻相反。一九六七年在港人記憶是「土製菠蘿」滿地、商台廣播員林彬被燒死。港英政府成功鎮壓,定性事件為「暴動」,事後左派經歷低潮,港人一般覺得左派人士「搞搞陣」、「思想偏激」。

一九六七年前後,澳門同樣發生一場運動,卻是「反殖抗暴」勝利。一九六六年底,澳門華人因建校問題跟葡政府衝突,左派乘勢進行「反殖抗爭」,引發流血事件,八名華人死亡,是為「一二三事件」(事件發生於十二月三日)。抗爭期間大量紅衛兵從內地準備入澳,反而中國政府不想於當時「收回澳門」,派解放軍鎮守邊界,再派廣東官員斡旋,最後葡國政府向澳門華人道歉,更賠款告終。自此澳門華人覺得「鬼佬唔夠華人鬥」、「祖國是保護華人的」。

(二)他們的「調景嶺」被消失

回歸前,十一和雙十兩天,香港街頭可見兩種旗幟,共產黨和國民黨在香港社會互相制衡,勢均力敵。老一輩記得,調景嶺寮屋區未拆前,聚居了親國民黨人士,山頭還有「蔣總統萬歲」大字。

相反,澳門的親台勢力,早早被清洗。一九六○年代中「一二三事件」後,葡政府應愛國社團要求,把澳門境內國民黨員全部驅走。澳門「關前街」一帶至今有不少丟空舊樓,據老澳門說,是國民黨員敗走澳門時留下的,業權不明,現儼如死城。故此,數十年殖民澳門,親台勢力幾近消失,親北京陣營獨領風騷。

(三)他們沒有「陳日君」

港澳同為殖民地,有深厚教會傳統,兩地天主教徒佔人口比例相近(6-8%)。然而香港天主教較多涉及政治,如回歸前教區公開支持彭定康政改,「天主教正義和平委員會」常參與社會行動。回歸後,前主教陳日君多次論政,教區近日亦表示,若公義不彰顯,可接受如佔中等公民抗命。

相反,澳門天主教卻與中共關係友好。本身是修女亦是學者的梁潔芬分析,澳門教會自一九六○年代「一二三事件」後,因在事件裏受到左派人士衝擊,從此少涉足政治。到了一九八○十年代,澳門天主教主教獲邀為基本法草委,是唯一的宗教界代表;相反,香港這邊草委有佛教和基督教代表,唯獨沒天主教。梁潔芬形容,澳門教會傳統上和親中勢力關係「融洽」,相反香港教區偶與中共唱反調,教徒亦較多介入社會,擔當「社會良心及希望」的角色。

(四)他們沒有「黃之鋒」和「華叔」

被稱為「澳門社運女神」、本身為澳門小學教師的甘雪玲,今次替民主派助選,她留意道:「澳門年輕人收到傳單時眼神空洞,像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她估計,香港通識教育培育了一批關注社會的年輕人,卻難以想像澳門會孕育出一個像黃之鋒這樣的學生。余振等學者亦發現,澳門中學生「愛國」程度高,對民主政治欠深入了解。

身為老師的甘雪玲解釋,澳門學校少談政治,即使有公民教育科,亦只談品德教育和愛國教育。兩地教育界風氣也不同,香港教師工會如「教協」有數十年爭取民主傳統,相反,澳門九成學校是私校,老師要每年續約,工作欠保障,教師對社會議題敢怒不敢言。即使大學也缺乏自由開放風氣。二○○八年澳門推廿三條,四間大學的學生會借澳門大學舉行論壇,主辦單位卻受壓取消活動。

(五)殖民政府的能力

港英政府在六七暴動後,改善施政,吸納民間意見,設立廉政公署,推行免費教育。港人不一定要借助人脈,也可直接與政府部們接觸,辦理生活所需手續。但葡國政府行政效率低,貪污嚴重,加上沒推行葡文教育,華人生活遇上困難,需靠愛國社團「出頭」。余振等學者舉例,澳門以前民間嫁娶要放煙花,棺木要運回內地埋葬,也要靠社團向葡政府周旋才獲得批文。故此,澳人習慣左派社團「庇護」,到了選舉支持社團背景議員亦順理成章。

回歸後,香港經濟表現未如澳門,亦可能引發「港人抗爭,澳人順從」兩種心態。澳門民主派議員歐錦新和吳國昌均指,香港回歸後經濟一般,港青面對「下流社會」,薪金沒上升,更要住房,易生怨氣;相反,澳門回歸後因賭權開放,財源滾滾,二○○六年澳門人均國民生產總值更首次超越香港,澳門人自覺「站起來」,濠江似乎進入了「盛世」,物質生活充裕,民主變得不重要。

澳門年輕人跟我說:「祖國對澳門很好,回歸後開放賭牌,又成功申請世遺,經濟大好,要比『衰到貼地』葡國佬好很多。」也有一說:「以前向葡政府申請證件拖很久,現在政府效率好,公務員『面色』(服務態度)也好了。」當香港青年懷念港英時代,高舉英國旗;澳門華人極少懷念葡萄牙,類似「港獨」或「本土自治」論述,難以在澳門生根。

一個澳門人的心路歷程

在澳門土生土長,後赴香港讀大學,現於香港傳媒工作的L,跟我解釋「一個澳門人的心路歷程」。她說,小時候在澳門只知努力讀書,對社會毫不關心:「六四,我覺得不關我事,好似旁觀者,覺得香港好煩。」即使澳門人大量收看香港傳媒,但大家總有辦法「視而不見」。

我問她,澳門人不抗爭,是害怕打壓嗎?她努力回憶:「連害怕也說不上,更接近是『沒感覺』。」L來港求學工作後漸漸發現自己開始認同香港價值,覺得澳門愈來愈陌生,心裏頗難受:「覺得自己兩邊不是人」。今次特意回澳門投票,結果民主派失利,很失望:「澳門如今『窮得只剩下錢』,跟北韓人活在極權下仍自覺『我們最幸福』的心態差不多。」

怕涉政治飯碗不保

澳門人怕涉足政治,其中一個原因是擔心飯碗不保。在澳門期間,不同場合有人認真問我:「為什麼戴耀廷不會因佔中丟掉教席?」「為何學校不向黃之鋒施壓?」聽到這些問題我訝異不已。問的人,一個是留學回來的澳門人,另一個也是知識分子。

原來,澳門是一個小城,數十萬人口,大家互相認識,行頭很窄,一旦因政治原因失工作,很難東家唔打打西家。近日活躍澳門政治的甘雪玲老師說,已感到學校給她壓力,有心理準備丟工作。我跟澳門人解釋,在香港若戴耀廷被解僱,黃之鋒無書讀,媒體必群起採訪。但澳門人說,若有人因參政被炒,犧牲會是靜悄悄的,因澳門主流傳媒不會報道。事實上,澳門傳媒噤聲,已不是新聞。余振等學者也發現,過去澳門選舉,傳媒會多點報道建制派,少點報道民主派。澳門民主派議員吳國昌說,近年他愈來愈難登上澳門主流媒體,有選民說:「今屆不投你,因為在傳媒看不到你,覺得你冇做,我寧可投給陳明金。」

今次選舉傳媒寵兒,要數拉票招數甚有台灣味的「福建幫」生意人陳明金,其名單取下三席大勝,有人分析,財雄勢大商家有資源派禮物,且打「福建人」同鄉牌吸引新移民,香港應引以為鑑,並指向香港同樣龐大的新移民票源,以及建制派「蛇齋餅」攻勢,悲觀地預言:今日澳門,明日香港。

然而,我卻從澳門故事,看到港人更應堅持。相比澳門,香港幸運得多。我們有更廉潔的政府、更開放的傳媒、更有牙力的議會(澳門立法會直選議席少,權力亦不及香港)。連基本法,香港那一張也寫得較寬鬆。原來,澳門基本法條文上沒寫「普選」,香港基本法卻因當年草委爭取而寫入「最終達至普選」。可見,濠江的戰場更艱難,香港卻比澳門擁有更多有利爭取民主的籌碼:如廉政、司法獨立、新聞自由等,這些橋頭堡,港人未來必須捍衛,半寸不能讓。

港澳命運脣齒相依

澳門不是沒希望的。這次往澳門採訪遇到很多有心人,他們都是土生土長、有學歷的年輕人,寧可放棄賭場或政府工等高薪厚職,在小城涉足吃力不討好的政治,或幾個有心人搞獨立媒體,為的是對澳門的一份感情,我在他們身上看到理想、衝勁和希望。看到澳門朋友在那麼艱難的條件下仍然堅持,香港人更沒藉口放棄。誠如澳門民主派議員吳國昌說過:「香港二○一七年會否有真普選,不是澳門人能干預的。反而,香港二○一七政改的過程和結果,對澳門政改下一步,必有重大影響。」

作為一個港人,寫這篇文章我是膽怯的。無論做幾多訪問,讀幾多史料,我仍是一個外人,對澳門的理解或有偏差。然而,澳門同路人都希望我下筆,因為你們說過:「澳門人只能透過港媒『出口轉內銷』知道澳門消息」。作為香港記者,我有內疚,香港傳媒多年忽略了澳門,除了四年一次選舉,五一遊行看看有沒有亂象,平日濠江根本進入不了香港媒體的視角。我想說,香港遊客將來到訪澳門,水蟹粥是要吃的,角子老虎機可以繼續拉,然而大家不要忘記,以澳門為家的六十萬人,和香港這邊七百萬人,有唇齒相依的命運。

參考資料:

余振、婁勝華、陳卓華《澳門華人政治文化縱向研究》

吳國昌《民主派濠江論政》

Moises Silva FernandesMacau in Chinese Foreign Policy during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1966-1968

梁潔芬「非殖民地化:港澳天主教會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