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6月1日星期六

梁文道: 教主




雖然「本土派」的部份主張看起來那麼像港澳辦發言人所的話,雖然他們叫大家忘記六四的主張在效果上幫了中聯辦一把;但我並不以為他們是高明的「五毛」,潛伏的「土共」。要下這種近乎陰謀論的斷言,不只需要更精密的推論,還必須有足堅實的證據。尤其「本土派」中的核心人物陳雲,我不會輕易地扣他帽子;相反地,我很認真地看待他的論,將來還要好好地嚴肅討論。

因他而起的爭議卻是一個很好的起點,能讓我們暫時檢視一下今天香港公共討論裏的一個有趣現象。比如他的一些粉絲,我發現他們有時候會用「戰無不勝」和「算無遺策」這樣的詞語去形容他們心目中的「教主」。坦白講,在我有限的見識範圍之,過去幾十年只有另一個人時常被人誇讚為「戰無不勝、算無遺策」,那個人就是毛澤東。而今天的香港,卻一下子出現了幾個「永遠正確」的「教主」(除了陳雲,另一位當數毓民),這難道不是個很好玩的現象嗎?

比起恭維「教主」,更有意思的是「信徒」們批評乃至於攻擊對手的方式,因為那些動輒從猜測別人動機入手的分析,因言廢人加上因人廢言的浮泛判斷,以及務求把對方罵臭罵倒的修辭(例如「奸」和「賊」一類的字眼),全都讓我想起了當年共黨發起的幾次政治運動。直到現在,大陸網上的「五毛」都還很喜歡把自己不同意的人稱為「漢奸」和「賣國賊」,就和我們的本土派把包括李柱銘在的人物叫做「港奸」及「賣港賊」一樣;分別只在於把「漢」與「國」換成了「港」而已。

為什麼自詡為「更高等種族」的這群人的思維方式與用語習慣,會那麼像他們最瞧不起的「強國盲毛」呢?為什麼理論上最反共的人,在討論問題的時候卻變得盡得老共真傳?

(變成你的敵人二之一)

翻版敵人

凡是認真關注過海外民運史的人,大概都會發現一種奇怪的現象,那就是不少反共反了半輩子的人,如今起話來,有時竟然比共黨還像共黨。遇到自己喜歡的情勢,便是「就像春風吹拂了大地」;遇到自己厭惡的人物,則他「包藏了不可告人的陰險用心」。這些聽了就叫人打呵睡的措辭,實在是老派共黨教育烙下的印痕。在這一點上,我倒是非常贊同陳雲,他們的中文「中毒」甚深。

語文是思想的工具,同時還結構了吾人認知世界的框架。比起表面的語文使用,這批反共老將在思考敵友關係時的表現,才真叫做怵目驚心。最經典的例子莫過於三年前劉曉波獲得諾貝爾和平獎,魏京生和一群理論上都是同路人的民運人士對他的激烈攻擊。他們認為劉先生的得獎,是因為他夠溫和,乃中共可以接受的人物。既然這麼和,又為什麼要被抓去坐牢呢?有一種法是這樣的:其實這全是苦肉計,目的是增加劉先生的聲譽,使他成為中國版的曼德拉或者昂山素。等他出獄,就能乘勢當上體制的改革派,不定還能當個部長甚至國務院總理了。

聽起來是不是很荒謬呢?可這些話的人卻認真得不得了,似乎真的相信劉先生和黨改革派有默契,真的認為他有一套計算週全的方案。當然,他們沒有任何實質的證據,只有一堆自以為是推理的猜想。而這一切猜想的起點就只在於劉先生和他們在某些事情上的看法不同。他們將觀點的不同擴大為立場上的極端差異,與人格上的高下之分,甚至還把對方推到最終的敵人那頭(也就是共黨),變成不可彌合的敵我矛盾。

這整套思路就建立在捕風捉影的傳聞,心動機的推測,以及非我即敵的判斷之上;正好全是他們心目中的共黨的慣技。為什麼反共反得最激烈的人,到了最後卻變成自己敵人的翻版?為什麼他們會把自己陣營的觀點之爭搞得像是共黨在整肅革命隊伍?有人會從權力爭奪的角度解釋,有人還會懷疑這是不是嫉妒,更有人反過來指責他們才是真正投共的高級五毛。我的答案留待下次再談;但是我願指出,只要你一循着這條思路去談人家的動機和私心,可能就會墮入相同的陷阱了。


(變成你的敵人二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