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可辛的「中國合伙人」,講中國新一代的經歷,一齣戲反話正說,或者反戲正演,看深一層,就知道講中國的社會現實,有一絲很幽沉的悲哀。
因為八十年代的中國,剛剛改革開放,那時在中國人的面前,像多項選擇題,有許多個可能,A,民主;B,經濟;C,人權;D,情感;E,品味。中國的領袖胡耀邦、趙紫陽在ABCDE之間,舉棋不定,或者在一張自助餐桌前,中國人想什麼都嚐一點。八十年代相對的「寬鬆」,在一九四九年之後,今日回顧,是一個最令人緬懷的時代。
「中國合伙人」從這裏開始,齒分三代,八十年代的中國少年最有理想,九十年代的最有野心,到二千年代的頭十年,直到今日,理想沒有了,剩下來的,只有憤怒。
「中國合伙人」講這三十年中國人心的轉變。一九八九年的「六四」,是為轉捩點。大陸政治審查,不可以有一幕交代,所以陳導演用一幕來過渡:男主角把一頭不羈的長髮剪掉:「就這樣,我的八十年代從此死了。」
不是從此告別了,而是「死了」,死了的是理想,死了的是一顆熱血的家國之心,死的,如果宏觀一點看,是一個知識份子的中國。
從此,中國沒有了知識份子,只有挾英文教學和MBA履歷下海的商人,中國死了之後,變成了今日的「強國」。中國跟「強國」,是兩回事,一個有信仰和價值觀,另一個只有錢。在一九九一年之後,中國的老家長鄧小平南巡,在ABCDE之間,共產黨迫全中國人選定了B──經濟,從此,「GDP壓倒一切」,污染環境,撈錢出國,造假食品,中國死亡二十年之後,崛起了一個暴豪的「強國」。
「中國合伙人」講的是這三十年,主題是一個「變」字。是變好了,還是壞了?是進步了,還是大倒退?是成長和成熟,還是走向毀滅?成住壞空,「中國合伙人」放的是喜慶的鞭炮,還是,如果你聰明,看出了一串亢奮的喪鐘?
陶傑: 大霸權
跨國石油公司英國石油和蜆殼被歐洲議會告上法庭,控以壟斷油價之罪。
歐盟指稱,跨國石油公司,由原油開採、煉油、產品銷售、生化燃料等各項石油專業,由知識、價格、人才到市場銷售,全球一條龍。石油企業隻手遮天,收買全球與石油有關的工程師、市場管理人、數據專家。雖然有一個相對獨立的「石油價格匯報署」,簡稱 PRA( Price Reporting
Agency)監控每天石油開採的數據和價格,但向 PRA提供數據的公司,將石油各線的價格加入水分,暗中操縱,如此每天在全球掛牌的石油價,今天貴幾毫,明天下降幾分,是一個布局精巧、操作嚴密的超級國際詐騙大雞棚。
石油公司控制價格,操作絕不粗暴,只要在這個領域「微調」兩分,又在那條線上抬價些許,全球數以十億計的汽車、貨車、飛機,每天瘋狂耗用燃油,想一想其幕後能製造的利潤,簡直排山倒海,石油公司的董事才是控制地球資源和財富的唯一上帝。
歐盟開庭調查又有什麼用?如蜆殼石油,歷史悠久,已經掌控全世界最精密的石油開採、提煉、加工等尖端技術。一家蜆殼石油公司,足以令人口只有一千六百萬的歐洲小國荷蘭過富裕的生活,福利開支、失業綜援、老人生果金,向本國派錢千秋萬世。因為荷蘭東印度公司二百年前帶頭向全球推出的帝國主義文化,今天「帝國主義」雖然不再以船堅炮利的方式橫行於世,但這些幸運的國家,子孫卻在坐享着充滿膽識智慧的祖宗留下的花紅。
歐盟雖然有反壟斷法例,但國際政治由強權幕後決定。資本主義自由市場的經濟理論,一旦市場自由氾濫,不受制約,群雄並起,互相吞併,最後必定像秦始皇統一六國。史密斯、海耶克、費理密、西方自由市場經濟理論最終必「萬佛朝宗」,回歸十九世紀達爾文的物競天擇、弱肉強食原則。其中經歷的淘汰和殺戮慘酷無比,許多人丟了身家性命,但沒有辦法,只要崇尚絕對的自由市場,這是人類必須付出的代價。
所謂 Collaborate Damage即是此理。孟加拉國的廉價紡織品工場,工廠樓房倒塌,血汗工人葬身瓦礫,命喪千餘。今天到倫敦和歐洲,看見西方本國公民購買的襯衫和牛仔褲,所有中產和低價的產品,無一不是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國製造。二十年來歐洲享受低通脹,富裕國家銀行水浸,多出來的錢讓華爾街的肥鱷大玩財技,泡沫種金,然後那一端蜆殼和 BP等跨國石油則將吸管插進地球深層,自由搾吸資源,華爾街和跨國工業是二十年來「地球一體化」貧富懸殊中的終極大贏家。
這兩股大勢力,加上哈佛的什麼 MBA課程,吸納了歐洲以至世界頂尖的企管和精算人才,以至歐洲各國政治行業反而人才真空,都是二三流的政客做總統或首相。自由市場推到極致,必然是如此殘酷的分化。孟加拉國的一片瓦礫之中,那許多貧苦的亡魂,一心以為只要雙手勤奮工作,有一天他們也可以「上位」,存一點錢,做點小生意,只要努力,像七十年代香港「獅子山下」的夢幻一樣,有一天他們也會成億萬富豪。
但是對不起,國際經濟的結構,二十年前開始,早已洗牌重組,一座用人命堆疊成的金字塔,底部和中部暗中或許有幾級石階,能讓成千上萬的亡魂掙扎攀爬,但中部和頂部,亦即 Penthouse,億萬富豪和權貴的神仙俱樂部,早已將地板封死,下面的人不可能爬上來。
世界大圍格局如此,小小的香港豈能例外?地產霸權遭受批評,但二十年來香港奉行「積極不干預」,自由市場理論被視為聖經,最終出現霸權和財閥,不正是森林定律最自然不過的結果?
什麼本土經濟「歲月神偷」裡的補鞋店、小士多、紙紮店和小食肆,在全球一體化的超級颱風下,自然一一成為歷史陳跡。所以我不斷提醒:香港自一九九七年之後,以前的好日子絕對一去不復返。今日如果領導香港的仍是英國殖民主義者,我相信即使三流的英國人,也會有足夠的智慧,開着香港這艘小船,左閃右避,在全球一體化的剝削海嘯中,找一座荒島,休養生息。但是憑「中國人當家作主」?對不起,我說實話,永遠沒有這樣的常識和智慧。
「全球一體化」是英美國際關係一科的主題課程,正如讀英國文學必修莎士比亞。二十年前國際關係這科,已經重點研究跨國企業對人類幸福帶來的傷害。那時提出的案例, BP和蜆殼石油,當然跑不了,其他的剝削者都包括麥當勞和可口可樂。但是今日再看,麥當勞和可口可樂實在太微不足道。華爾街的金權 CEO與石油財閥的結盟,網絡高科技與石油開採的工業技術相結合,人類,或許更正確一點,是第三世界,將告別幸福,永遠活在痛苦的深淵。
這就是香港特區近年「深層次矛盾」的來源。貨櫃碼頭工人罷工、香港人抗捐地震、佔領中環,梁振英對香港人居住問題一籌莫展。世界經濟的遊戲規則不是你梁班子定的,中國的石油企業如中海油和中石化,加上海軍,現在想削尖腦袋,千方百計加入西方金融和石油財權的俱樂部,也想當會員,但歐美處處設限,這豈止
Hong Kong Club謝絕強國暴發客申請入會,因為鄙視你進場之後,隨地吐痰那麼簡單。
香港今日的困局萬劫不復,並無解救,中國選擇在一九九七年收回香港,只因為鄧小平一口濃痰上喉嚨的老人情緒決定。一九九七年收回香港,時機差得不能再差,因為這個小齒輪那一年,正夾在克林頓和貝理雅、華爾街金權高漲、網絡高科技發展這幾個大齒輪中間,喪失了自尋路向的能力和主權。今天香港隨波逐流,不由自主,連中國這隻生了銹的大船,也一齊捆綁,在「發展是硬道理」、「年年保 GDP」的狂熱口號下,全速向萬丈巨瀑滑進,即將跌入無底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