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本清張《點與線》有一段說到警察三原紀一花了大量時間都找不到商人安田辰郎的殺人證據,幾經抽絲剝繭,終於從一張渡輪票上找到破綻。松本清張在這裏是這樣寫的:「矗立在三原面前的石牆坍塌了下來。」周六在陰霾密佈的清晨香港,「石牆坍塌了下來」的感覺尤為強烈。這當然不是說三原紀一的案子,而是行政會議成員張震遠辭去全部公職引起的撼動。
從麥齊光到林奮強到陳茂波以至今天的張震遠,梁振英班子十個月來充滿各式各樣新聞,競選時大言炎炎的梁振英收起摺凳筆記簿耳朵聽不到車外的反對聲音,梁班子今天是在無人地帶獨個兒躭活著。十個月前「不失時機、有膽有識、務實有為、積極進取、從群眾中來,調動積極因素」喊得震天價響的梁政府今天靜靜的躺在一角,舉步難行,寸步維艱。十個月前的豪言壯語不是歷史,人們依然記憶猶新,相對今天的種種,對梁振英來說,也真是情何以堪。
特區政府的政治以及管治都出現國際政治學大師Zbigniew
Brzezinski所說的Grand Failure(大崩敗),於政治倫理更是咄咄怪事——股巿高升二萬二失業率百分之三點八,很難想像梁振英的民望竟是低處未見低,放在任何政體或國家,這樣的經濟戰績只會令政權萬壽無疆而非搖搖欲墜。日本單是近幾個月日圓貶值帶動的短暫股巿景氣,足夠令安倍晉三民望如日本傳媒說的「超高空飛行」在百分之六十以上;美國失業率不過跌穿百分之八這條線就讓奧巴馬連任四年;克林頓說的「It's the economy, stupid」經濟便是一切的世界,梁振英民望與經濟走勢背道而馳,實在難以傳統政治倫理解說。勉強言之,只能說梁振英民望低迷是與經濟景氣是橙和蘋果的二元事物,是硬件(經濟成果)與軟件(政府民意)的對立。
梁振英雌伏十五年後一舉登龍門,捋起衣袖想幹一番事業,卻一而再再而三從他自己以至團隊出事出糗,他的僭建麥齊光的房津林奮強的賣樓張震遠的商交所,今天社會已在討論究竟誰是下一個。在這種氛圍裏,我猜梁班子內部會有人痛恨自己不是民主體制下的卡梅倫奧巴馬甚至英祿馬英九安倍晉三,可以一舉把現任內閣都換光來給社會新氣象也給自己換張新面目。可惜梁班子不可以,不僅是體制原因,中共不會允許梁振英把三司十二局一口氣換掉,況且說到底梁振英也不會這樣做。梁振英的「不會」,並非純粹制度的限制,更多是他本身的局限,而這一局限正正是他十個月來無法走出困局的原因。
困局在於自己本身
說穿了,這是「革命同志」式心態把梁振英反鎖死局裏。梁振英與西方國家政客最大分別,是西方執政團隊以目標為本,搞好政績才講理念,所以奧巴馬上台找共和黨蓋茨做國防部長,積弱多年的民主黨在克林頓入主白宮後把共和黨的格林斯潘承接下來,因為民主黨裏沒有人幹得比他們出色;梁振英則是先講究同聲同氣的忠誠(loyalty),香港社會把梁振英班子稱為「梁營」,全然折射出梁振英及其同志的內聚特質。有一種說法,去年特首選舉過後,非梁系者不會加入梁營,是耶非耶,我始終有一點點的懷疑。因為想加入特區政府的大有人在,然而客觀的結果是,第一批加入政府就是梁營競選時的自己人,既然眼看班子同質性高,自己進去變成異類,不趁渾水為妙也是很自然的事。
政治組合內聚的特質,其一是有共同語言,其二是有類近的政治企圖心,其三是政治忠誠度高。前兩者並無大害,問題是出自第三條,政治忠誠在今天的香港到底還有沒有是一大質疑,香港對上一次政治忠誠的出現可能已是一九六七年。政治忠誠帶來的是地下黨式的向內靠攏,遇上外來壓力,就像刺一樣身體蜷曲豎起尖刺,梁營過去十個月給我最形象化的就是這點——視外部批評或政治壓力為破壞政權的陰謀,這一思維在老左派認為揭發梁營成員其身不正是「港英餘孽的陰謀」而獲得確認。敵我分明,接下來只會是萌生反制而不是自我檢討,為人詬病的梁營語言偽術,以及死不認錯的口舌不讓,都是因內聚結構引發﹕一旦認錯或讓步,可能被視為對反動勢力的屈服,從而伸延至最核心關鍵——認錯或道歉不僅代表著執政集團的潰敗,從道德認知而言,認錯也是承認自己愚蠢。
巿民對去年七月一日發足的特區政府相信有著深深感受,政府的字典沒有「道歉」或「抱歉」這兩個詞,南丫島海難事故報告出來之後海事處長拒絕道歉,梁振英到陳茂波都一度上過新聞頭條都沒道歉。也許海事處及梁陳二位都不覺得錯在吾身,但於政治社會學而言,拒絕道歉有兩因素看似迥異實是殊途同歸,因素之一是承認犯錯就是承認自己愚蠢,而承認自己愚笨則與一己精英身分不相稱;因素之二是企圖以語言修辭代替道歉,以「遺憾」、「不安」取而代之。前者例子多不勝數,應該說,所有拒絕道歉或認錯的多會包含這一成分,後者是刻意偷換概念拒絕認錯,易言之,就是拒絕承認自己愚蠢。
拒絕認錯的潛台詞
因此,拒絕道歉的深層意義,是不能誠實面對自己犯下錯誤或自己確實曾經有一刻愚蠢,與所謂「原則不能退讓」風馬牛不相及。梁振英上台後,轉來兜去的繞口令日多,有人稱為「語言偽術」。這些三歲小孩都不信的講話不是「術」,只是口舌便宜,目的是證明自己比別人精明而非比別人笨。以美國前總統小布殊政府為例,他的首任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是語言偽術高手,發明了「 That is to say, there are things that we
know we don't know. Thereare things we don't know we don't know.」(「也就是說,有的事情我們知道我們是不知的。不過,這也是我們不知道我們不知」,這與梁振英的「我當時沒有隱瞞,我當時的認知,這個僭建已經處理,僭建就不存在」基本相同)。繞是精刮聰明口技了得,但民意一出來,小布殊就得把拉姆斯菲爾德換走。事實上小布殊也給他騙了,無端出兵打伊拉克,浪費十年光陰八千億美元軍費。美國社會對政客並無畏懼只有痛恨,對付之道是選票,小布殊暗令拉姆斯菲爾德捲舖蓋是選舉形勢吃緊之故。普選果然是個好東西。
小布殊後來沒有因為伊拉克戰爭道歉,政治上美國政府窮兵大漠惡戰經年,原來是信錯國防部長這麼笨,誰把事實說出來,必然馬上人頭落地還要被戰爭法庭控以非人道罪。本來政客處理這類狀況有多種手段,包括把責任推給部下,壞大事的是美國總統身兼三軍司令及外交最高決策人,架構上不可能找人頂罪。列根當總統時,中情局秘密售賣軍火給伊朗,再把收入送到中美洲支援反共游擊隊,列根怎樣都不認知道此事,司法部長米斯在國會聽證會說了七十多次I don't know,如此難看也是為了護主。結果壓力轉到列根的國家安全事務顧問麥克法蘭身上,這位陸戰隊儒將無法抵擋,竟然仰藥自殺意圖一死了之。愚忠不是因為國家機密,而是不想當著天下證明美國總統是凌駕法律的笨蛋。
如今特區政府的情況比小布殊年代更差,梁振英政府還未學懂承認犯錯,這種心態引發出另一種障礙,無法在技術層面修補政治上的失腳,也沒有從根本上治療特區管治體系的弊病,總其而言是無視社會訴求,無意承認錯誤。面對危機,特區政府再次沉溺語言迷宮,推出「家是香港」這種廉價的排他性認同運動,通過修辭把社會固定於某一特定形態,這就是「放下爭端,共建香港」的話語及行為。類似修辭帶有極大危險性,在「家是香港」名目之下隱伏虛妄的潛台詞:為了「家是香港」,我們可能要做出或不做出某些行為,例如不能挑戰特區政府,否則即是「不愛香港」或「家不是香港」。
再度沉溺語言迷宮
特區政府某些官員的道德人格受到質疑,成了這個政府的特別風景線,我們無法以聖人之仁來要求官員的道德操守以臻善境以竟大同,但至低限度,我們需要一個與四十年來社會規範相符的道德人格標準。遺憾的是,官員不僅無以面對自己的錯失,更沒有勇氣給自己以及我城一個機會,倒過來政治機器卻大力標榜政治人格的重要,浸浸然只要有對特區及中共的政治忠誠,就能上天下地暢通無阻。唯政治論帶出的各種偽術,包括語言及行政上的,令社會飽歷受騙的感覺,從而失去對人對社會的信任。
四十年來,政治修辭發展出一套似是而非的語言,貼近英儒K.R.Minogue所說的「現代的政治運作,大量的欺騙為其本質」。也許有人會認為這句話對從政者批評過於尖刻,然而設身處地經受過這種欺騙的社會自然深有同感。「一片冰心在玉壼」得回來的是大話連篇拒不認錯拖拉扯皮,在臨近六月的時節,令人再嚐錐心裂肺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