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3月12日星期二

Tam Daniel: 是逼不得已的最後一步,還是改變未來的起點?——淺論佔領中環




日前何俊仁接受香港獨立媒體網的民間記者訪問,旋即被《蘋果日報》跟進,刊於頭版,一場形勢初步討論變成了全城火熱的政治新聞。佔領中環的建議,正式加入了「溫和泛民」這一塊,且相信也快將進入實際操作階段。筆者只是社會運動的外緣參與者,但也希望發表一些想法,算是趁早潑潑冷水,更希望拋磚引玉。下面幾個段落,觀點粗糙,次序未必井然,還望見諒。

(一)公投還是佔領?哪個才是重點?

佔領中環的討論起點,是戴耀廷於116日於《信報》發表〈公民抗命的最大殺傷力武器〉一文。其原意是以他較保守的學者身分,提出公民抗命的概念,刺激社會辯論爭取普選的抗爭策略。其後梁國雄提出「公投論」,何俊仁亦進一步演化公投的說法(清楚地加入了電子投票平台公投這些想法)。一時之間,佔領中環似乎已慢慢變為一旦公投無效的最後一步。

然而,正如馬嶽於2009811日〈「總辭公投」泛民可以贏什麼?〉一文指出,公投其實目的是說明甚麼?「想證明香港市民支持民主派?證明市民支持2012雙普選?……民意從來清楚不含糊,不需要再多一次選舉來證明。」筆者理解馬嶽反對五區公投運動的立場,是緣於他(和其他溫和泛民路線的學者)發表該文之時,仍處於希望能與中央溝通、梳解政改死結的階段。今天若有人再問馬嶽相同問題,可能得到截然不同的答案。但他的說法也的確是個有效質疑︰公投是為了證明民意,還是為了鼓動巿民投入普選運動?如果是前者,會否如馬嶽所言,多此一舉,讓泛民「陷於不勝之地」?如果是後者,我難免質疑成效。2010年的五區公投運動,在建制派缺席、民主黨冷待下,得票五十餘萬,其實已經相當可取。但若論巿民參與,莫說只負責投票的巿民,就連民間團體與社運圈的朋友,實際參與動員的朋友還是偏少。

筆者欣賞五區公投的志氣,也並非特別反對何俊仁的公投論,因為公投可以把反對派陣營的政治宣言,透過選舉的郵遞系統,寄送到幾百萬選民家中,再加上媒體追訪,讓討論升溫;同時也能為佔領中環的行動鋪墊氣氛、爭取時間。可是,公投不但可能會輸——輸了就要願賭服輸——,更可能將「佔領中環」的社會運動意味稀釋,變成「民主黨與激進泛民重修舊好」的melodrama,令前線經驗豐富的公民社會與社運團體望而卻步或無法投入,變相是擾亂了佔領中環的部署。

更複雜的悖論是︰若公投還擺盪於中央政改方案與反對派政改方案之間,其實是向「佔領中環」的進取行動主張拖後腿,把它拉回保守的議會路線;若公投強調授權往後的佔領行動,則可能有相當風險,拖低選票。日前的區議會田心補選,選民不單沒有因為劉江華加官進爵而懲罰建制派,反而潘國山更上層樓,以2432票當選,比劉江華2011年的1612票增加逾50%,再次說明建制派在培殖選票方面,進展一日千里。過去「投票率越高、泛民勝選機會越大」的情況,如今已不復見,「六四黃金比率」也可能不再適用。建制派若敢於公投接戰,很可能是成足在胸的反映,泛民決不可輕敵。

話說回頭,筆者認為,討論焦點不必是公投、甚至不應是公投——戴耀廷教授以一屆書生站出來,承受如此壓力,原意是指出行動需要升級。五區公投未竟全功,七一遊行辦了十多年,特首換過兩個,香港還是一樣,中央甚至比過去更放肆,進一步破壞法治、踐踏新聞自由︰我們唯有把行動形式的尖銳性全面提高,才能有些微機會爭取中央與梁振英政府讓步。因此,關鍵仍舊是佔領形式與整套談判策略。沒有佔領,何來談判?

更重要的是,在政治檢控粗暴至極、無日無之的今天,社會行動才是充權的實體,而佔領中環其實是直指核心——讓所有人都成為政治犯,為這個腐敗的政制付出代價。若佔領運動真的能夠發生,當中為參與者帶來的經驗與視野,較諸七一遊行,可謂次元上的提升,必將為將來香港的民主運動注入關鍵動力。本來只有數百人、且不斷被邊緣化的社運行動小眾,一下躍升為動輒上萬的群眾,勢必震撼北京。是故,將公投置於佔領中環之先,筆者以為是本末倒置。我們追求的是普選民意的數值標示,還是一場為參與者充權、改變香港未來的社會運動?答案當然不是非即此彼,但釐清目標、整理優次、規劃期望、吸納更有能量的觀點,實在是當前急務。

(二)佔領中環運動目前欠缺了甚麼?

由戴君發表文章起,已有不少民主派的意見領袖響應戴君的建議。陳健民、朱耀明、陳日君,乃至昔日英殖政府的首席華人買辦、七十二歲的李鵬飛兄也表示支持。除了獨立媒體網外,「星期日明報」及《蘋果日報》均有新的訪問不斷跟進,蘊釀形勢。得到這些朋友支持,募款或媒體輿論方面,相信不成問題。但這足夠嗎?非常尷尬的是︰現在最積極發聲的朋友,似乎都是社會精英為主,他們當中並無太多社會運動的經驗。而且,包括戴耀廷以至何俊仁在內,都強調自己是配角,是參與者,配合大家。那麼誰是「大家」,誰來動員群眾?

我們必須明白,香港的政黨政治雖然較前成熟,但在政治動員的力量方面,泛民主派仍是毫無寸進。觀照現時幾個反對派陣營︰人民力量崇尚網路集結與個人崇拜,且以批鬥民主黨為選舉主題,成立兩年樹敵無數,可謂公民社會敬而遠之的outcast。社民連成立於2006年,本來已是左翼小眾,經分裂後更元氣大傷,區議會選戰遭建制派連根拔起,公職人員只餘梁國雄一人。公民黨在反對廿三條一役起家,以明星律師為骨幹,中產公民價值為理念,定位相對精英,亦無意花太多力氣經營地區或連繫坊眾。而民主派大老民主黨,現在還有46個區議會議席,但礙於政治現實,加上其保守作風,多年來一直將其地區工作去政治化,主力從事社區服務,其街坊選民只是服務對象,而非政治立場連結的同行者。綜觀之,幾個主要泛民政黨唯一有能力動員的社會行動參與者,可能只是它的黨員,就算全部加起來也只有千餘人,所以常常出現「示威即示弱」的嘲諷。

回望過去十年,社會運動近乎完全擺脫議會政治,由相對零星的規模,慢慢成為浪潮,基本上是靠民間團體的堅持與進步青年的熱情勉力支撐。2004年夏天,香港獨立媒體網成立,公民社會從此開展出互動、自主、基進的資訊平台。民間評論人的博客,與後來大行其道的面書平台,更進一步令這種積極參與社會事件的氣氛彼此感染。反世貿抗議(2005)、天星碼頭及皇后碼頭保留運動(2007-2008)、菜園村保留運動及反高鐵運動(2009-2010),乃至去年的反國民教育運動,已一再顯示出,改變社會的動力,並不是來議會與泛民。

以反高鐵運動為例,其抗爭不但曠日持久,動員廣泛,最重要的是其表達形式層次豐富,既有踏實的資料分析,又開拓出抗爭的文化維度,將香港人對政商專權的厭惡、對都巿過度發展的擔憂與感傷、對自主社區與民主社會的理想追求,編合到一場又一場社會運動中。「守護人的家園,維繫人的社區」不是高談的口號,更是參與者的點滴實踐;是以更多年青人不斷加入,中產巿民覺醒並自發參與,甚至部分主流媒體的記者編輯亦被感染,與社運界保持緊密的合作關係。雖然高鐵撥款遭強行通過、菜園村無奈被拆,但人心已被改變,不少青年人更蠢蠢欲動,枕戈待旦,等待下一道戰線來臨。如此成績,是今天幾個走下坡的政黨無法想像,也難以企及的高度。

因此,直至目前為止,「佔領中環」討論無法引來這群社會運動常客的參與,並非偶然,而是正正顯示出它的關鍵缺乏。「雙普選」與「廢除功能組別」固然是各路英雄的最大公因數,但普選是為了甚麼?筆者相信不是個別的政改方案可以說明。正如較具批判意識的左翼聲音一直質疑,普選不但不是萬靈丹,它甚至可以是消耗戰,拖垮公民社會,並無可避免地把重要的民生議題(例如爭取全民退休保障)遮蔽。普選能否平抑通脹,解決蟻民居住困境?普選能否改變公用事業借壟斷瘋狂加價、不務正業秘撈地產的現況?普選能否令長者老有所養,令青年求學的負債減輕?普選的意義並非不證自明,在在需要翻譯;台灣與美國的兩黨輪替,更常被譏諷為爛橙與爛蘋果之間的選擇,可見普選制度只是民主社會的其中一環。

是故,我們需要有比「雙普選」更有力量的論述,去說明民主與民生的關係,去說明求同存異的理念所繫,去填充普選或民主社會的內涵,去黏合政見相異的朋友、在不同崗位努力的公民社會,特別是從過去數年的社會運動中一路走來的政治青年。目前公民社會的氣氛有點各行其是的狀態,各個小陣營有各自關注的議題,百花齊放,但無意匯聚。佔領中環運動能否提供這樣的契機,匯聚議會與社運力量,再上征途?對有心人來說,這是非常關鍵的大難題。

(三)佔領中環在執行上應考慮甚麼?

佔領中環是一場提升抗爭形式的戰爭。因此,最重要的對手,不是梁振英與建制派的抹黑與打壓,而是整個有如流水運轉、生生不息的意識型態引擎——逼車上班、逼車下班、回家、睡覺,週末週日閒暇稍休,週一回氣再上,再逼車上班,等待月尾微薄的薪資,儲蓄或分配家用,交租或供樓,偶然幻想可以升職或中六合彩。對民主的熱心,能否戰勝生活的困難?對公義的承擔,能否足以讓人無懼檢控?

戴耀廷提出過兩個觀點︰一是deliberation day(商議日),嘗試提出事前組織的民主規劃,二是莊嚴宣誓,為自己的行動負責,為公民抗命鄭重背書,以道德感召人心。筆者十分認同計劃周詳的重要,但相信道德感召的演繹,多位中年民主派人士必可勝任,反而現場變化的預計及政治分析則困難許多。最新的訪問中,戴耀廷想像的商議日主要是討論政改方案,而不是商議行動形式。在此我嘗試補充幾個建議︰

一.遊說民間人權陣線加入,並取消七一遊行,也就是說,不設「最低消費」,讓「佔領中環」或「支援佔領中環」成為支持民主運動的巿民於201471日之僅有選擇。

二.政治檢控固然是代價,但未必比工作壓力沉重。追求民主的朋友,也要搵食,供樓交租,亦不想因行動而遭上司或同事譴責,所以整個計劃要能容許他們事先安排生活日程,乃至調動假期。是故,如果要讓普通巿民參與,而不止於大學生、政黨支持者或NGO職員,就必須清楚設計行動的 end point substantial dynamics ——要發展一個簡單的、全盤的談判方案。

比如說,三天佔領,自首,然後如何?甚麼時候檢討、商議、再行動?參與者無須詳細計劃下一輪行動,但至少需要整理出清晰的政治目標,去勾勒不同選擇的輪廓與時機。若到時才討論是否繼續「留下」云云,群眾就會各執一詞,然後慢慢潰散,留下者則再竭三衰。參與者不應奢想可以按時段「當值」,像反對國民教育集會一樣自由進出。以梁振英及曾偉雄的強硬作風,也可能一開始就包圍。足夠食物與流動廁所必須備妥。

三.以律政部門的資源,政治檢控大概最多只集中在數百人身上,不一定要求所有參與者主動投案。始終會有朋友不希望主動透露自己的資料,成為警方此後的黑名單(例如被監聽電話)。全部人投案是無謂犧牲,並無必要。是否主動投案宜以參與者自願性為依歸,不願主動投案也應有資格參與宣誓(承諾行動及不拒捕便可以宣誓),但是否主動投案宜早於行動決定。

四.行動形式細節以商議日形式作正式討論及確認,乃不能或缺的民主程序。因此,不單單要討論政改民間共識(例如「特首選舉不設預選或提名委員會」與「2016立法會廢除功能組別」),更應去蕪存菁,整理出政治形勢的通盤分析,令行動形式的討論更易把握。

五.北京政府以極權治國六十多年,殘害忠良無數,絕非善類。現實點看,佔領中環很可能沒有「實質」成果。因此,參與者需要有心理準備,和平理性的萬人佔領後,政府仍舊無動於衷,令大家需要面對抗爭應否升級的判斷,以增加政府管治成本。例如罷課罷工,例如佔領行動不一定要在中環馬路,更可以是地鐵站甚或海底隧道、機場等交通樞紐。這些自然也是政治形勢的通盤分析的一部分。

(四)外一章︰香港只有人,沒有希望

筆者雖是社民連會員,但也只是「葉公好龍」的閒人,過去只曾偶爾幫忙民間出版的編輯工作,也不常參與社會行動。我既不特別憧憬普選的功能,也不覺得北京政府會讓步。八九民運過後,高速流動的資本與貪腐的極權無媒苟合,慢慢侵蝕中國,夷平社區,鞏固特權者的利益。中國汲取蘇聯瓦解的教訓,以開放貿易及私有化國有資源,打造經濟某程度的成功,不但為統治者提供緩衝,將民主化一直延後,更讓特權分子從中抽水,令政治精英利益集團的實力大增。而且,中國之經濟規模再往下走,足與美國比肩,變成了 too big to fail 的大怪獸。「中國必有變局」,只是中港台人民的願望。理性看,北京不會讓步,無須讓步。

跟大部分港人一樣,我只冀求生活安穩,有空與老友打麻雀、看電影、踢衛生波。我擔心的不是假普選,而是租金與通脹;倒數的不是六四七一,而是租約到期、業主宣布加租幅度的日子。但政治最可厭的地方是,你不找它,它終會找上門來。能否逃避,應否逃避,即使寫完這樣的文章,我仍舊沒有計較。

感謝戴耀廷良善的立意,帶動我們討論香港未來。香港只有人,沒有希望。又或者說,香港只要有人,不怕沒有希望。政治是人的關係,政治行動是同路人同情共感,一起編寫理想社會內容的集體行動。佔領中環,未必是最後一步。正正相反,它可以是改變的起點。
 

盧峯: 以「佔領中環」打破民主困局

在香港推動民主發展,爭取真普選真是不容易的事,真是惱人的事。意見紛紜,爭論不休固然消耗大量心血心力,北京及她的同路人不斷「出茅招」,不斷設置新關卡,不斷搞小動作更令政制發展多年來停滯不前,更令社會內耗空轉越來越嚴重。現在到了落實雙普選的重要時刻,北京領導層及建制派又橫生枝節,要在市民一人一票選行政長官前來一場「預選」,讓權貴及受北京操控的人先篩走不合意的候選人,令市民失去真正的選擇權,令普選失卻體現人民意願的作用。像這樣的所謂「普選」還有甚麼意義呢?

應該看到,在北京的大力阻攔,強力操控下,香港民主運動走了大量的冤枉路,甚至可說是長期在原地兜兜轉轉,上世紀八十年代社會已有明確共識希望立法局能盡快引入直選議席,好讓議會及政制盡快適應政治變遷,好讓市民開始積累經驗。但在北京強力施壓包括指令駐港最高官員一再發出威嚇及港英政府暗中配合下,立法局要到九一年才正式引入直選議席,而且議席數目不到三分一,不足以對政府及政治發展造成根本性的影響。

九二年港督彭定康推動政改,引入新九組變相增加議會民主成份,讓三百萬選民有投兩票的機會。只是,北京堅決不肯讓香港加快民主發展,堅決要香港政制像蝸牛般前進,寧願拆毀立法局直通車,不讓議會及議員順利過渡。結果出現了臨時立法會這樣的怪胎,令香港的民主發展受到重大打擊。

到○三年特首董建華及他的政府施政無能無方,弄的天怒人怨,超過五十萬名市民走上街頭爭取民主,要求盡快落實特首及立法會雙普選。一時間,香港的政治發展有希望從停滯中走出來。可惜,北京再次出手,悍然透過人大常委會主動釋法,否決○七○八年實行雙普選,否決港人的民主訴求,令政制像被急凍那樣僵立不動。還好,市民沒有放棄,沒有灰心,繼續用各種方法清晰表達對民主的期望,繼續走上街頭爭取民主。到最後,北京在避無可避下終於定出普選時間表,同意在二○一七年進行普選特首及在二○二○年讓立法會有全面普選。

就在政制真的有希望朝真正的民主進發之際,就在即將朝雙普選邁出最重要一步的時候,北京領導層看來又想拿騙人的把戲推遲普選,甚至想透過預選機制閹割普選,推翻自己在《基本法》許下的莊嚴承諾。這樣的發展當然令人不安,當然令人憤怒及難過;但是,民主從來不是上天掉下來的,民主也不能靠當權者恩賜,民主從來要靠人民一分一毫一點一滴爭取。為了應對北京領導層及一些建制派人士反口覆舌,為了保住我們的民主夢,為了讓香港的民主政制在困難中繼續向前走,我們不但需要清晰的論述,我們不但需要積極批判北京官員及建制派人士的謬論,我們更需要積極、有力的直接行動,例如像「佔領中環」這樣的大規模非暴力抗爭行動。行動的步驟、細節及詳情當然需要進一步討論,行動如何爭取公眾認同及支持同樣不可或缺。重要的是這個香港前所未有的非暴力抗爭行動可以令北京以及國際社會清楚知道港人爭取民主的決心,可以清楚展示我們對民主的堅持,從而形成強大的道德感染力及壓力,迫使北京領導層及建制派不得不兌現雙普選承諾。○三年五十萬人上街成功推倒二十三條,去年九月十多萬人包圍政總打退了洗腦教育。此時此刻香港需要「佔領中環」行動來圓我們的民主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