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2月11日星期六

張大春:一枚真字動江湖



19271937年間,曹纕蘅主編《國聞週報.采風錄》,前後五百期,有推激騷雅,恢闊宗風的成就。曹纕蘅,四川綿竹人,在同光、光宣一脈相承的宋詩格調當令了半世紀之後,他能夠排除門戶之見、扞格之說;以溫柔敦厚、兼容並包的胸懷,讓取材、取徑、取法、取義不同的詩,都能在這個園地上綻現姿彩。而曹纕蘅自己的詩也兼得唐、宋兩朝氣格,呈現一種大方無隅的圓融神理。

曹纕蘅年壽不永,五十四歲上便辭世了,留下了一千多首詩,以及無數曾經在〈采風錄〉上分潤中國舊文壇最後一掬膏露的讀者和作者的懷念。他主要的詩作收錄在《借槐廬詩集》裡,這個集子之所以能夠付梓傳世,還歷經輾轉拖磨。先是由曹纕蘅的入室弟子曾學孔一筆一劃,以鋼筆抄錄在劣質的紙上,字小如粟。曾學孔於文革中「挫折以歿」,手抄本之借槐廬詩尚未成編,居然堪稱海內孤本,是曾學孔的友人許伯建頗有眼力,將之贈送給聲名斐然的前輩女詩人黃稚荃。

黃稚荃是民國女詞人呂碧城的弟子,於曹纕蘅也算是晚一輩人,原本並無深刻的交往,可是她卻小心庋藏起這一部手抄稿,留待多年之後,交付曹氏後人,黃稚荃在1992年為此集做序,隔年便以八五高齡仙逝了。這本《借槐廬詩集》終於在1997年問世。

論世知人,論詩亦可知人。我將曹纕蘅的這個集子,反覆讀過幾遍,發現此老愛用「真」字提神,其意頗見幽微。甚麼是「用真字提神」呢?粗略地說:「真」字之義,不外本原天性、實在不假、正直清楚數端,儘管旁及道教仙人、容貌畫像、甚至漢字書體等等,皆可於日常體會,並非罕僻。不過,用之於詩,則別有一種刻意做驚詫狀、居然如此、不忍置信的情態。比方說:〈柬范老〉:「掌故待從前輩問,鬢霜真遣遠人知」;如〈寄懷海上〉:「真成浩劫哀猿鶴,孰向遺編辨魯魚」;再如〈庚午春遊雜詩十五首之十四〉:「鶯花微惜匆匆別,葵麥真成歲歲新」;或如〈秋草再和味雲四首之一〉:「黏天曾作無邊碧,匝地真成一片黃」;還有〈沽上喜晤醇士,即送南歸〉:「揚塵真見海桑枯,喜子朱顏了不殊」之類,以及〈魯南大捷〉:「問天終信哀軍勝,背水真從死地生」;〈默君來渝枉談,賦柬〉:「君話雙樅似隔生,淚河真欲為君傾」……等等,可以說是多得不勝枚舉。
在詩句中誇張其情,本來是熟手慣技。不過能僅以一個「真」字用在各種經過「訝異感」而催化鮮明的境遇之中,詩史上大概沒有第二人。這讓我不禁想起《莊子.養生主》裡面那個十九年沒換一把刀的庖丁,真覺其游刃有餘!所謂詩法,有從大處謀方略者,有從細處得窾竅者,尤其是善用一二普通用語,卻靈活周轉,從容不疲,曹纕蘅的這個「真」,應該可以用「四兩撥千斤」名之。

《石遺室詩話》堪稱巨著,作者陳石遺曾經在蘇州胭脂橋畔購屋僦居,為晚清詞家朱彊村寫過一首〈避兵上海答古微〉,曹纕蘅隱括其意,也寫了一首〈石遺買宅吳門胭脂橋畔,賦賀兼柬松岑〉,起句所用的一個「真」字最為傳神,明明說的是逃避戰亂,卻被這個帶有強調意味的字敷衍成有些可疑、有些猶豫、有些不知道該向誰發出「天問」的諷謔,茲錄其原作全文:「浮家真為避兵來,笑口因君得暫開。花竹料量宜晚計,江山彈壓要詩才。討春好買橫塘棹,衝雪新探鄧尉梅。子美方回先例在,遙飛一盞賀蘇臺。」

整首詩自然是慶賀酬酢之屬,洋溢著一種輕鬆、愉悅、即目賞心的和暢之感,通篇讀過之後,回頭在獨獨品味那個「真」字,你不能不喟嘆:藏在如夢似幻的好景佳會之下的,是令人不堪相信又不敢不相信的兵災,它看似在遠方,詩人和讀詩的人已經躲過了,然而──真的躲過了嗎?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