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5年3月19日星期四

葉健民﹕關於三跑的幾個常識問題



行政會議日前通過興建機場第三條跑道的決定,有關方面也公布了相關的融資方案,這意味着這項自回歸以來最大規模的基建工程正式上馬,絕無懸念。

對於三跑應否興建,我沒有定見。一方面我並不認同「發展是硬道理」的簡單邏輯,因為在21世紀的今天,我們更 應講求持續發展;另一方面,我也沒有「政客」們總要拖垮政府施政的心思,我相信倘若政府一事無成,受害的最終是市民大眾。我只是與大部分市民一樣,樂見正 反雙方拿出事實理據,去說服大家興建與否的道理所在。坦白說,對部分反對的理由,我難以苟同。一種觀點認為是珠三角地區已有多個機場,香港沒有必要再去大 花金錢擴充升降量,反而應和內地機場尋求協作,方為上算。這種觀點,並無多大說服力,因為簡單道理是內地各地方政府並無義務去照顧香港的利益,而香港也不 應主動放棄我們珍而重之的自主權力,全面依賴內地政府的恩澤。也有一種觀點從承受力出發,提出我們應否追求更多旅客數量的懷疑。在反水貨客、反自由行聲浪 愈來愈大的今天,大家自然條件反射地認為我們不應再無止境地追求遊客數目增長。但假如仔細想想,我們今天面對的許多問題,更多可能是因為遊客質素下降。相 對來說,從陸路到港的遊客,消費力較低留港日數也較短。假如我們因為承受力而主張限制遊客數目,但又不想因此要付出經濟放緩、整體消費市道受壓的沉重代 價,便更應想辦法引入更多從空路入港、質量更高的遊客。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有更多的空間去考慮如何限制來自廣東一帶的陸路遊客數目。再者,不要忘記坐飛 機來港的不單是遊客,當中也有相當比例的商務客人。作為國際金融商貿中心,我們必須致力令這些商務交流暢通無阻。

但這不意味我全力支持三跑 的計劃,事實上,從公共行政的角度出發,即使政府已完成所有法定程序,項目可以全速上馬,但由於此事影響深遠,投資巨大,政府也有責任去向市民作出一個更 全面的交代,必須就一連串的問題提供答案,以說服公眾有關項目的合理性。具體而言,應否興建三跑是一個回報與效益的計算。當中,政府必須回答3個基本問 題:

真的有效提高航班升降流量?

首先,三跑真的能有效提高航班的升降流量嗎?當中有不少人提到內地空域管制的問題,就是說即 使跑道再多,如果沒有內地航空管制單位的配合,本港航班的升降次數也不可能大幅增加,因此增加跑道根本就是一種本末倒置的做法。但有趣的地方,是大家的着 眼點完全集中在必須進入內地空域的航班,而沒有考慮整體的航班路線的分佈。從香港前往內地、中東以至歐洲地區,自然必須先向北飛進入內地空域,然後向西轉 航或繼續向北飛;但港人出外旅遊的熱點還有東北亞地區的日本、韓國、台灣、北美洲的美加,以至南亞及澳紐地區,這些向東或向南的航線,又是否受到內地空域 管制的影響呢?它們又佔目前航班總量比例多少呢?即使內地空域限制確實影響到向北飛的航班數目,但三跑又是否能提高向東及向南飛的航班流量呢?沒有這些具 體數字,單指興建三跑是否多此一舉抑或刻不容緩,沒有太大的討論基礎。

當然,如何爭取開放內地空域限制,始終是問題關鍵。現時政府的說法是 早於2007年已和國家民航局及澳門民航局達成三方協議,並會於2020年前(即三跑工程落成前)落實。這種宣示有其作用,但還欠很多具體內容,才能令公 眾信服。這些涉及多個內地地方政府具體利益的協議,沒有中央政府的高度介入,即使有協議文本,也可以是紙上談兵,單憑國家民航局這個局級單位,真的可以擺 平珠三角多個城市以至廣東省政府嗎?在中央政府層次上,又有誰來主持統籌這項工作呢?又或者由這個三方參與的協議工作組召開過的30次會議上,又討論和決 定過什麼事項,有具體落實協議的日程表和路線圖嗎?至低限度,可以詳細說明這個2007年制訂的優化空域管制的方案,具體內容又是什麼呢?在官民互信不足 的今天,高官一句「你信我吧」,恐怕已不足以取信於民,更多的資訊公開才是正道。

納稅人實際要花費多少?

其次,這項工程納稅 人實際要花費多少?日前公布的融資方案,強調由機管局獨力承擔,不動用公帑,工程所涉及所有資金,分別通過提高航機泊位費及徵收機場建設費、舉債及暫停向 政府派股息3種方法籌集。驟眼看來,政府確實毋須花費公帑便能玉成其事,但這當中有些問題還需要進一步釐清。機管局暫停向政府派發股息所涉及的470 億,究竟算是機管局向政府借貸、是政府放棄收息變相資助工程,還是以其他形式安排?公眾對此絕對有權知道詳情,因為這批巨額的股息收入,本來就是政府庫房 收益。進一步而言,雖然機管局豪言假如出現超支情况,它絕對會一力承擔,但以近年大型基建情况來看,超支情况似乎勢所必然,但假如情况嚴重,機管局真的有 能力應付嗎?而一旦出現「爛尾」情况,政府真的可以完全置身事外?政府仍欠我們的,是一個機管局的財政承擔力的全面評估。

可確保對環境損害減至最低?

最後,我們真的可以確保工程對環境的損害可以減到最低嗎?利益申報,我曾是環境諮詢委員會成員,直接參與了有關三跑的環評工作。環評工作的前提,是在項目倡 議人提供的環評報告及其他資料和有關方面解說的基礎上,判斷有關工程是否符合環評條例所定下的法定要求。符合這些法定要求,是否真的能做到環境保育的目 標,又或者這些要求會否過度寬鬆,這恐怕已超出了環評小組的權限。更值得注意的是,委員在作出判斷時,是基於對一連串政策目標得以落實的假設,這當中包括 特區政府2020年的空氣質素指標,國家的空氣質素改善政策,以至珠三角地區海洋生態保育政策的持續推行等。但如何評估和跟進這些政策的落實程度,又或者 假如相關政策目標全面落空時又如何處理,目前主要靠環保署以至漁護署的把關和跟進。但對這個事關重大,政府志在必行的重點基建,這些部門的官僚是否有足夠 意志去捍衛環境,甚至不惜一切地叫停工程嗎?我有所懷疑。政府可否承諾,在現行的監察安排以外設立新的恒常性通報機制,向公眾定時交代工程進行中的相關環 境資訊和更新評估,以確保有關工程不會「超標」進行嗎?如果政府真的想向公眾展示不會因經濟發展而犧牲環境的決心,這是最起碼的一步。

這一 連串問題,都是近乎常識的疑問,並非什麼真知灼見。但我們與其繼續糾纏於信口開河式的項目就是「大白象工程」的指控,與沒頭沒腦的一口咬定沒有三跑便沒有 發展的口號之間的泥漿摔角,政府不如實事求是地主動拿出數據資料,引領我們更深入和理性地討論問題。這也許是我們今天公共政策討論最缺乏的一種態度。

作者是新力量網絡研究總監、香港城市大學公共政策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