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5年2月10日星期二

李怡︰「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呼喚



在江西省廬山,有一個由多枚大小不等礫石堆成的墓碑,一塊直立的石上刻着「陳寅恪 唐筼夫婦永眠於此」,旁邊一塊寬闊的石上刻着「獨立之精神 自由之思想 後莅湘人𤏸永玉敬書 壬午春月」,是黃永玉的書法。

國學大師陳寅恪晚年,遭遇文革浩劫,慘受批鬥,工資停發,存款凍結,他所住的廣州中山大學寓所被大字報覆蓋。一九六九年十月逝世,臨終前,他的眼角不斷流淚,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夫人唐篔於其後一個月相隨而去。

廬山的陳寅恪墓,是經黃永玉多番奔走努力,才在二○○三年將他的骨灰從廣州移葬到陳的故鄉江西的。在僻靜的山坡上由亂石堆成,似隱喻他一生堅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坎坷。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陳寅恪在一九二九年,撰寫在傑出學者王國維墓碑上的文字,陳寅恪其後認為這是最能代表他治學思想之作。

碑文曰:「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俗諦」是佛經中指世俗變幻的法則,有別於穩固之「真諦」。而「三光」,則是指日月星。

一九五三年,陳寅恪一位學生,奉中央之命到廣州,擬聘陳寅恪北上出任中科院中古研究所所長,陳修書婉辭,並解釋當年寫王國維碑文,是認為必須脫掉「俗諦之 桎梏」,「真理才能發揮,沒有自由思想,沒有獨立精神,即不能發揚真理,即不能研究學術。學說有無錯誤,這是可以商量的……獨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須爭 的,且須以生死力爭……一切都是小事,唯此是大事。」因此,若要他當研究所所長,他的條件就是「不宗奉馬列主義,並不學習政治。」他指的「俗諦」顯然是馬 列主義和變幻不定的政治教條。他認為他提出的條件,中共當然難接受。因此還是讓他留在廣州安靜治學吧。豈料文革風雲起,也安靜不起來了。最終在文革期間被 折磨而死,畢其一生,為獨立自由獻身。

我們每一個人,除了嬰兒期要依附成年人之外,從有思想意識開始,即使在仍須依賴父母生活的少年兒童時期,都是一個獨立的個人。獨立的精神,是指排除依附依 從意識的精神。這本是作為一個人的基本要求。但由於社會體制、環境和意識形態的主宰,尤其是經歷二千多年專制主義統治的中國,更是在精神上擺脫不掉依附的 觀念。獨立,independent;他的反義詞不是統一,而是依附,dependent。因此魯迅說,中國人離不開兩個時代,一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 代,一是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

自由的思想,本來也是作為一個人的起碼要求,思想怎麼可以不是屬於自己的呢?但所有的專制政權,都要控制人民的思想,文明一點的是用一些「俗諦」的教條束 縛;粗暴一點的,就用暴力要全民統一思想,最極化是全國學習毛澤東思想的時代,幾億人都要以毛澤東思想主導行為,不能有自己的思想。

陳寅恪一九二九年就提倡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並說「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但經過八十多年,中國的專權政治比帝制時代軍閥時代更極端,中國人不但 沒有擺脫依附心態,反而比陳寅恪寫此碑文的時候更倒退。依附的精神更深,思想一律言論一律更發展至極。陳寅恪時代的清華大學,還出過許多大學問家、科學 家,中共建政後的清華,只是製造許多高幹。

不久前,美國發佈二一四年科技強國排名,美國居第一位,台灣居第二十位,至於中國,儘管GDP居世界第二,但科技排名則排在第四級,列為「在科技大門口的發展中國家」,僅高於第五級的「落後貧窮國家」。

社會是提倡個人的獨立精神,還是瀰漫着依附精神;是充盈着自由思想,還是被言論一律、思想一律主導,是檢驗社會文明進步的標準。

梁共政權一面想強推創新科技局,另一方面則由特首點名批港大學生刊物《學苑》,又讓中共喉舌取用原應保密的教資會文件攻擊大學教授,企圖影響校內人事任命的獨立運作。扼殺獨立精神和自由思想,與發展科技背道而馳。實在很難不令人懷疑他搞創科局是否另有目的。

香港人過去有自由的思想,但欠缺獨立的精神。面對中共要以否定個人自由意志的政改方案強加在香港人身上時,我們最要緊的事,是堅守自由思想,並要以獨立的精神做一個忠於自己的個體,力抗強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