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4年9月24日星期三

許驥: 衝破歷史死循環




■電影《黃金時代》講述民國時代傳奇女作家蕭紅的故事。互聯網


許鞍華導演的電影《黃金時代》,積數年之功,終於將在近日上映。在看過電影之後,已然說不清這是一齣港產片、國產片抑或合拍片。因為電影屏幕上出現的投資方,幾乎全都是大陸的公司。許鞍華在城大演講也說,她曾試圖在香港尋找投資方,但香港方面對此毫無興趣,最終她只得北上尋金。

城大演講,許鞍華、李歐梵、馬家輝對話。許鞍華說,電影在國外放映,有人看懂有人看不懂。李歐梵則說,要看這電影,恐怕還是有些文學知識儲備較好。其實,有沒有文學知識的儲備,看不看得懂,也不打緊。從《黃金時代》電影本身看,許鞍華大概是想令即便沒有聽說過蕭紅的人,也能從電影認識這位女作家。如果不知道電影中出現的大量作家是誰,大可將其當做一個完全虛構的故事。但看完電影,覺得真正需要思考的問題是:甚麼創造了「黃金時代」?

至於甚麼是「黃金時代」,沒有標準答案。但我們知道的是,香港電影的「黃金時代」肯定是過去了的。不要忘記,
1988年港產片可是有《郁達夫傳奇》(方令正導演、周潤發主演)這樣的電影。與《黃金時代》類似,都是作家傳記電影,在今天的香港影壇不敢想象。往事如煙,不堪回首。

文學評論家通常懷着浪漫的情懷,看待蕭紅這代人。李歐梵指出,五四的精神即「出走」,蕭紅作為後五四時代的女作家,出走之後,處境比男性更難。聽其他一些
評論家的說法,感覺他們也傾向於讚美蕭紅一代人的精神,似乎認為是浪漫的思潮創造了「黃金時代」。沒錯,無論是戰亂、貧窮、顛沛流離,似乎都沒有嚇退他們。對熱愛自由的人來說,這些小小的困難,都是無關緊要的。然而,這是從文學的角度出發,未免有些過於強調個人在時代中的作用。若換個角度,從歷史望過去,雖冷冰冰不帶感情,卻更能解釋「黃金時代」何以出現。

蕭紅1911年出生,20歲徹底離家出走,那年是1931年。先在滿洲國,再到青島,後來跑到上海的租界,雖然也在北平、武漢、重慶住過,時間卻有限,最
後落腳香港,在這裏度過她人生的最後時光。實際上,她真正的「黃金時代」,是19311937年盧溝橋事變之前。跨度之短,很多人或許沒意識到。

回看蕭紅31歲的人生,真正的快樂時光,都是在傀儡政權、租界、殖民地度過的——這恐怕不是偶然。蕭紅說,她沒有甚麼偉大的理想,不過是希望能夠好好寫作。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恐怕也只有這些中國政府觸不到的地方,才有可能為作家提供一個相對穩定的寫作環境。乍看之下,你可能無法接受——難道非要在沒有中國人話事的地方才有自由嗎?——事實就是如此。

中國數千年歷史,是個「死循環」。新政權建立後,政府逐漸強大,就開始迫害地方,經濟上剝削,思想上打壓。地方「頂唔順」,百姓造反。政府一失去控制力,地方經濟復蘇、思想活躍,時代就「黃金」起來了。仔細想想,蕭紅的「黃金時代」不正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出現的嗎?中國歷史上,在思想層面,是有過好多次「黃金時代」的,但皆不外乎民進國退,政府疲敝之時——小政府則大時代,大政府則小時代。「黃金時代」果然回不去了嗎?未必。但我們需要的,恐怕不是在那個「死循環」中不可靠的「黃金時代」,而是一個不再有戰亂,政府權力受限制,言論自由、思想自由、新聞自由的真正黃金時代!

歷史,總是面無表情,從不主動招徠路人。電影中,在日本休養的蕭紅給蕭軍寫信,說神保町附近有條河,與徐家匯附近的那條河相似。徐家匯的那條河,猜想大概是肇家浜吧?20世紀初,肇家浜作為法租界與華界的分界線。蕭紅曾經住在拉都路,故應該常能看到肇家浜。1954年,新中國的上海政府將河填埋,變成今天的肇嘉浜路。沒有人問過上海市民的意見,沒有人記得這段歷史。歷史之所以冰冷,是因為這歷史不是人民創造,與人民無關。

所以,《黃金時代》其實不僅是蕭紅一個人的故事,而是一代代「生如蟻,美如神」的中國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