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4年8月27日星期三

安裕周記:下台四十年

八月九日是 尼克遜下台四十年,國家地理頻道上星期播放一部兩小時長紀錄片,著名演員羅拔列福(Robert Redford)既是主持又是監製,內容是這位美國總統水門案的前前後後。我在學校讀過尼克遜的史料,羅拔列福的紀錄片對歷史的發掘沒有更多發現,他是再次喚醒美國人民,一九七四年那一天,總統是如何「最是倉皇辭廟日」撤走白宮。


尼克遜是因為水門案下台, 如果他不自動交出權力,國會的彈劾跟著就來,用今天香港的說話,尼克遜辭職是「明智的決定」。本來,過了差不多半世紀,尼克遜也在一九九四年去世,墓木早 拱,翻舊帳似乎意義不大,可是美國社會就是沒法忘記他。這裏說的「沒法忘記」,不是因為尼克遜七十年代初與中共破冰,也不是其後 與蘇聯關係好轉。今天回看,這些俱為了不起的外交功績——尼克遜訪華,顯示務實主義抬頭,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與蘇和解,令意謂「緩和」的法語名詞détente成為和平符號。不過,美國社會對尼克遜的痛恨沒有因而稍減,憤恨程度比起對蘇聯有過之而無不及。


尼克遜本來揹著妨礙司法公正罪名,繼任人福特上台後馬上把他特赦,從此這位前總統退隱山林以寫作為職志。福特這一做法當時引起軒然大波,認為尼克遜以總統職位向福特換來特赦,兩年後的一九七六年大選,福特慘敗而回,美國人民不能寬恕把罪犯赦免的人。二○○六年福特去世,意想不到評論對他的功績之一是「特赦尼克遜」。三十年後,社會認為福特的特赦「令國家和解」,然而對尼克遜依然無法放下,罪名是破壞美國制度、破壞人民信任,恨意難消。


尼克遜下台與甘迺迪遇刺是研究美國總統(presidency) 的熱門課目,後者的意義在於離奇死亡的背景,是中央情報局、是古巴、是蘇聯抑或是黑幫下毒手?近二十年這個課題變成傳奇的追尋多於對制度的探索。尼克遜則 是全面的總統職任研究,一個本來被認為是可靠的政治制度,何以在他入主白宮後頹然而倒。近 十幾年,對尼克遜的研究轉進另一方向:當年若不是仍有制度扛住,美國會變成怎樣?


一個人險毀了制度


入主白宮前的尼克遜絕非政 治新丁,五十年代他是艾森豪威爾的副總統。艾森豪威爾是二戰英雄,胸中自有雄兵百萬,治國哲學是放手不管,尼克遜以副總統之身執行總統任務,他代表艾森豪 威爾去過台灣訪問,在莫斯科與蘇共領袖赫魯曉夫作過「美蘇制度孰優孰劣」的廚房辯論。港英年代的《香港年鑑》有一張舊照片,是尼 克遜訪問彩虹邨與小朋友打羽毛球,儘管那已是六十年代無官一身輕的日子。


一九六○ 年大選,尼克遜出馬角逐,他雖有經驗,最終敵不過賣相奇佳的甘迺迪;之後他回到加州競選州長失利,覺得是傳媒把他整死,滿肚怨氣說「永不」回到政治世界。 政治人物的「永不」尤其是說到競選時,很多時有巨大欺騙性,正如若干年前梁振英的「N年都唔會競選特首」,不同的,是尼克遜確為真材實學,一九六七年在 《外交政策》季刊寫了一篇《越南後的亞洲》,指出美國必須同紅色中國打交道。中國熱不是一九七一年乒乓外交而起的,是一九六七年這一年。


一九六九年春尼克遜入主白 宮,於他而言,這是極其複雜的時代,睽違八年重回權力核心,他決心要長久以來看輕他的人包括傳媒好看。尼克遜痛恨傳媒,從不掩飾,一九六二年敗選加州州 長,他在集會上按捺不住怒火,十五鐘的講話用了絕大部分時間反擊傳媒,指記者從一九四八年就開始有組織地攻訐他;到了最後,「你 們再也不可以把尼克遜玩弄股掌上了,因為,女士們先生們,這是我最後一次記者招待會」。一個仇視傳媒的總統入主白宮,可以想像,他任內那些年對「傳媒監 察」的厭惡。那邊廂,尼克遜組織貼身班子,以幕僚長霍爾德曼(H.R.Haldeman)為首,由於霍爾德曼的辦公室有幾個德裔,白宮官員私下稱這幫人是「柏林圍牆」,把總統與人民遠遠隔開。


小圈子治國遠離監察


任何領袖都有核心班子,甘 迺迪的是以波士頓為中心的哈佛校友會;克林頓是來自中西部重鎮芝加哥一帶的教授群;小布殊則把列根的遺臣接收;列根乾脆把他做加州州長時的伙伴升格去白 宮,八十年代美國政壇有「加州黑手黨」之語,就是指列根這批人。美國總統權力極大,身兼行政首長,亦是三軍總司令;根據憲法,外交 權在他手上,國務卿是執行總統指令的官員。國會雖有宣戰權,但總統可以打了才說;法案雖出自國會,總統卻有行政命令(presidential decree),用法令形式先斬後奏。美國整個政治權力的制衡力學,是設法限制總統的絕對權力;遊戲規則便是如此,但總統可以置諸不理。


尼克遜雖有任命閣僚,但與他們的密切程度,遠不如每天上班前已談大事定腹稿的「柏林圍牆」;這幫人能力極佳,野心很大,最為忠心。以霍爾德曼為例,一九五六年已替尼克遜工作,一九六○ 年選總統、一九六二年選加州州長、一九六八年選總統他都是軍師,尼克遜對他言聽計從。六十年代的共和黨處於頗為奇異的政治氛圍,視民主黨是蘇聯及中共同路 人,認為民主黨早晚搞垮美國;這些人內聚得甚至結成姻親,尼克遜的女兒嫁給艾森豪威爾的兒子。舻近宗教的忠誠使得這票人為一 代又一代的共和黨大員工作——小布殊的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Donald Rumsfeld), 曾是福特的白宮幕僚長及國防部長,二十年後回鍋為小布殊出山;切尼(Dick Cheney)是福特的白宮幕僚長、曾是老布殊的國防部長,最後是小布殊的副總統。美國政壇傳言,如果小布殊的弟弟杰布(Jeb Bush)二○一六年競逐總統,切尼可能「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為少主再跑一趟。


尼克遜就是在共和黨如此內 部關係形態拾級而上,他與霍爾德曼幾個人統治了國家。尼克遜的閣僚俱是一時之選,國安會助理基辛格、國防部長斯萊辛格、財長康納利,可是尼克遜與他們僅是 公事之交,仍在世的基辛格曾咕嘀尼克遜不信任他,只視他是跑腿。這是美國總統最不受制衡的時期,於保守派學者眼中則是「尼克遜時 代」,被視為共和黨御用學者的新奧爾良大學歷史系教授安布羅斯(Stephen Ambrose)以這段時間的尼克遜撰書The Triumph of a Politician(政客凱歌),客觀說明這種兄弟會式的工作關係,是共和黨內部一直認同的方式。


《華盛頓郵報》保美國童貞


不過,這一神秘的團隊色彩 在水門竊聽案被《華盛頓郵報》跟上線,一舉搗破。水門案過了四十年,《華盛頓郵報》當年為何對水門案窮追不捨,兩個記者伍德沃德及伯恩斯坦以及當時的總編 輯布拉德利都沒有表白。我會相信是這記者的天職之故,但有一點值得提出:美國傳媒尤其是東岸一帶的都是自由派,對保守派有著先天 的惡感。我總覺得美國知識分子近十年對伍德沃德極度不滿,不是眼紅他的書洛陽紙貴,而是覺得他靠攏共和黨尤其布殊家族,出賣靈魂。


上世紀七十年代是美國本土 政治風起雲湧時刻,反戰世代懷疑建制否定建制,作為自由派掌門人的《華盛頓郵報》起著導師角色。尼克遜最恨傳媒,右派文棍惡毒地稱《華盛頓郵報》是「波多 馬克河真理報」,可想不到在人生最重要的一役,尼克遜遇上《華盛頓郵報》新聞記者,最終官位不保,可謂異數。


尼克遜下台後,克林頓有一 次給他恢復名譽的機會,請他到白宮參加宴會,實是感謝他對國際局勢的指點。即便如此,美國社會仍不可能忘記尼克遜對制度的傷害:悍然解散大陪審團、一夜之 間革除司法部正副部長、銷毀白宮錄音帶試圖抹去對話內容。尼克遜絕非一無是處,他下令撤出越南,他設立環保局,他打開與中共關 係,他與蘇聯達至核武裁軍。然而瑜瑕之間,美國社會最終仍執著制度的崩破,決難寬恕,生死關頭靠傳媒保住國家童貞,不致全盤皆失。幾年前,尼克遜圖書館舉 行水門事件座談會,請來布拉德利及伍德沃德對談,二人上台就坐之際,全場起立鼓掌致意。美國離任總統都設有圖書館,收納白宮年間的資料史蹟,是總統本人的 有形體現;尼克遜圖書館內一眾來賓為《華盛頓郵報》喝采,絕非拆台,而是對保住合眾國那片白雲青山的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