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10月16日星期三

練乙錚: 從「新香港人」的「新」字談起




在族群、地方、國家的名字前面加一個「新」字,看來簡單,其實涵義往往十分複雜,總會引起爭議,嚴重的還會分化社會。原因很簡單:族群、地方和國家都是政治概念,一旦有人在這些概念下面的實體上劃分新與舊,原有的社會矛盾就更加突顯。最近,《人民日報》發明了「新香港人」這個詞,無疑會加劇新舊港人之間、港人與大陸人之間的彼此排拒意識。

「新」字之所以飽含政治隱義,可從近代西方數百年的殖民史談起。打開一張今天的世界地圖,還可以看到一大堆名字前面冠有一個「新」字或其音譯的地方乃至國家:新英倫、新澤西、新南威爾斯、紐約、紐奧倫、紐芬蘭、紐西蘭、新畿內亞、新不列顛、新愛爾蘭、新漢諾伐。稍古一點的地圖上,還有新法蘭西、新荷蘭、新西班牙,等等,都是大片大片的土地。不過,大家也會留意到,這些「新」地方,都是歐洲的古書裏沒有記載、而且是社會發展還處於比較原始階段的地方。當殖民者遇上文化比她們先進、儘管並非船堅炮利的帝國領土之時,也會識趣地沿用當地固有名稱,所以埃及還是埃及,印度還是印度,香港還是香港,而不是「新」什麽什麽。

中蘇共產 最愛加「新」

在中國歷史上,「新」字也有很複雜的政治含義。王莽篡漢,改國號曰「新」,史稱「新莽」,為後世儒家所不容。王安石變法,引致新舊黨爭;史家把他那黨歸作「新」黨,他的政歸作「新」政。新莽為後世儒家所不容;王氏變法,則從古到今都爭議不絕。到了清朝,中華帝國主義向西面擴張,所霸佔的一部分土地,稱作「新疆」,「新」字的用法,雖未成體例且與西方殖民帝國的用法略有分別,卻可謂異曲同工。至於1949年中共憑借外力「解放」大陸之後,喜把由她管治的那部分中國喚作「新中國」,則更是把國人心目中的好壞、正邪、善惡、愛恨等眾多二元對立都灌注到一個「新」字裏面去。「新」字後來在大陸用濫了,便有所謂「胡溫新政」、「習李新政」的說法,其實都無法顯出「新」在哪裏,比起國史上的歷次變法差太遠,更遑論與鄰國百多年前那次「明治維新」匹比。

不過,共產國家政治好言「新」,不自中共始。俄共建立蘇聯之後,「新」字大行其道,宣傳最廣泛的,就是所謂的「新蘇維埃人」。這種新人類熱愛共產主義、熱愛勞動、身體強壯、大公無私、只聽領導的話、只有黨性而沒有人性、民族性、地方性、個性,樣板是1935年史達林抓出來的礦工斯達漢諾夫(Aleksei Stakhanov)。此夫一天幹別人十四天的活,創下一工六小時用鑽子鏟子挖煤102噸的紀錄;此紀錄不斷刷新,幾個月便上升到一工607噸,於是帶動了轟轟烈烈的「斯達漢諾夫」運動,各行各業的領導馬上也抓出了自己的斯達漢諾夫╱斯達漢諾娃,令蘇維埃聯邦的生產進入高潮。大陸後來搞出的軍模雷鋒、鐵人王進喜等的樣板人,都不過是「新蘇維埃人」的大中華版【註】。

政治用「新」 大致三種

在台灣,近年出了一個「新黨」,以急統派為主力,叫好不叫座,所以支持者大部分都在「新」中國那邊的共產黨裏;開放社會有這樣一個政治派別並不奇怪,但此黨之名冠以「新」字,就有點莫名其妙。值得留意的,反而是當年李登輝、馬英九合推的「新台灣人」概念。這個概念包含一個意識形態訊息,那就是:台灣住民要不分族群、不分「藍」、「綠」,秉持主體意識,致力把「台灣優先」貫徹到所有重大政策裏面,以確保台灣本土安全;有此信念的人,就是「新台灣人」。這裏的「新」字,並不指到達台灣、在那裏生活的年代有多新,而是指政治觀念上進化出來的新。

在香港,人們在英港殖民管治下習慣了政治含蓄,所以1949年以後,港人儘管心態上兩次脫胎換骨,也不輕易言「新」——七十年代中後期,經濟社會質素提升了,擺脫難民心態,是第一次。1997年之後,港陸融合,港人近距離接觸各種陸人,驚覺自己已成為異類,尤其發覺與陸胞當中的權貴並無很多共同點,本土情緒遂油然而生,覺得「香港」品牌還是老的好,於是漸漸形成本土意識,當中包含強烈的拒「新」傾向,是第二次。

綜上所述,「新」字的政治用法大致有三種:一、殖民帝國人以母國地名替比較原始的佔地重新命名時用的「新」;二、各種暴力革命的勝方為要剷除舊社會體制和意識而強搞出來的「新」;三、內在演化出來的意識、價值觀念上的「新」。三種用法當中,頭兩種很粗暴很容易;第三種很細緻很自然,用起來要真正合適,比較困難。

讓我們再來談《人民日報》說的「新香港人」。有人認為,大陸小題大做十分不智,對新來的大陸人的稱謂,沿用「新移民」一詞便可;搞一個易與「原香港人」、「舊香港人」生隔閡、相對立的標籤,很無謂。然而,這個想法太簡單。

「新香港人」一詞,有兩個清楚而不同的意思,用標點符號便可說明:一個指「新『香港人』」;另一個指「『新香港』人」。要害是後者。

前者,「新『香港人』」中的「香港人」,是意義主體,其思想意識進化而達到新境界的話,就成為「新『香港人』」。這裏的「新」字的用法,是上述第三種。香港人自己進化了而不用此「新」字形容,是含蓄。中共要轉變港人,卻很不容易,甚或不可能,九七之後十多年,港人人心並未回歸大陸,反而出現離心傾向,就是明證。《人民日報》講的「新香港人」,當然也不是這個意思。

輸入「新」血 稀釋港人

改變「香港人」不容易,改變香港的體制、政治路向和政經當權者的身份,卻比較容易,而事實上正在密鑼緊鼓進行着。「新中國」之下,焉能沒有「新香港」?此尤其在九七之後!到這個改了頭換了面的「新香港」亮麗登場之際,裏面的人也將因為三個因素而徹底更換了。三個因素,其一是人口的自然規律(現有的香港人生育率全世界最低,還會老死);其二是黨員治港之下搞得原來的香港人意興闌珊便自動撤資移民;其三便是「單程證」的替補功效。到時剩下的,就是「『新香港』人」。

這個「新」字的政治用法,接近上述第一種和第二種:中共巧妙地利用「單程證」,對香港實行類似對待西藏、新疆、內蒙三地的(內)殖民,同時用各種手段把原來的香港變為與「新中國」相匹配的「新香港」。為建構一個統一或單一的民族國家,這也許無可厚非,但如果「單一」是以壓服為主,而且「一」指的就是一元化領導下的所有思想文化定於一黨之尊,則港人(現在的香港人)就難以接受。

港人以漢族居多,這個特徵與擁八千萬黨員的中共一樣。然而,港人十分排拒中共,更因為處境與西藏、新疆、內蒙的少數民族相似而日漸生出對這些邊疆上的民族的強烈同理心;這個現象,是中華史上僅見。

話說回頭,筆者認同上述《人民日報》文章中的部分分析,即完全肯定新移民對香港的經濟和文化方面的貢獻(這是筆者二十年來一貫而且公開的看法),只不過不認同中共借新移民作木馬以遂其內外包抄的「佔港」政治目的。借鑑歷史,筆者更認為,新移民完全有可能成為最支持香港核心價值的一個群體,成為守護香港主體利益的中堅。爭取新移民的政治支持,將成為泛民與當權派之間的最關鍵博弈。

作者為《信報》特約評論員

【註】1988年,未及蘇聯消亡,斯達漢諾夫的生產紀錄便由官方證實是假的。及至蘇聯消亡,「新蘇維埃人」這個假大空概念,也同時灰飛煙滅。作家庫斯勒(Arthur Koestler,前匈牙利共產黨員)在小說《正午無光》裏,以「尼安德塔人」象徵那些「新蘇維埃人」中的極品,即當上了重要幹部、精明能幹手操生殺大權那種。「尼安德塔人」(Homo neanderthalensis)是古人類學名詞,指一種於早新石器時期曾經出現過但沒有進化成功、最終被「智人」(Homo sapiens)取代的類人。庫斯勒於1940年出版此小說,其時史達林權力如日中天,他領導的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發展蓬勃;小說卻把蘇共精英比作「尼安德塔人」,可謂遠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