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10月14日星期一

安裕周記﹕東南亞圍堵戰





越南「戰神」武元甲大將去世的消息沒有多少人留意,畢竟攻打奠邊府是六十年前的舊事,倒是美國還記得這人,只是幾十年來西方都錯把武元甲(Vo Nguyen Giap)喚作「甲將軍」(General Giap),越南也沒有更正這一錯誤。大半個世紀,其間《時代》雜誌三次把武元甲作為封面人物卻從無更正稱謂,或許因為越共是唯物主義者,搞革命的哪會介意一名一姓,這一美麗的誤會由西方的傳媒延伸到學術界,到了武元甲去世還未改正。
 
大陸對武元甲去世討論不少,包括武元甲是不是真的用兵如神,指揮越盟在奠邊府大敗法軍。如今眾所周知的是,奠邊府大捷背後是中共派出陳及韋國清指揮,解放軍顧問直接去到越盟連級戰鬥部隊。胡志明曾經要求南下的陳韋一定要打勝仗,陳回應說,「我們會打好這仗,但主要靠越南人民」。結果陳力主一鼓作氣追擊法軍,擊潰外籍軍團,越共得到想要的民族勝利,中共在亞洲如虎下山:在東北亞為北韓出兵,中南半島為越共打走法國,毛澤東的國際主義不是說說,而是以實際行動實現「國家要獨立,民族要解放」。
 
韓戰中國志願軍以陣亡五十萬代價把美國為主的聯合國軍逼和,美國海軍陸戰隊在聖誕前夜倉皇南撤,奠邊府幾乎是重演韓戰一幕,中共初生政權何以出兵參戰,以研究韓戰著稱的美國學者惠廷(Allen Whiting)在其極負盛名的研究China Crosses the Yalu: The Decision to Enter the Korean War(《跨過鴨綠江:參加韓戰的決定》)認定中共並非早就決定出兵朝鮮半島。美國記者斯諾則另有看法,他認為中共介入戰爭的原因是歷史上曾受外國侵略,這些侵華國家是經過朝鮮或周邊海島進入中國,中共別無選擇,只得出兵。
 
中共直接介入韓戰及越南,東亞從此情勢丕變,美國第七艦隊進駐台灣海峽,宣布寶島是「不沉的航空母艦」;美國更組建北起南韓日本,東海台灣,南迄菲律賓印尼馬來西亞泰國等重重國家圍堵紅色中國政權,六十年代成立的東盟便是東南亞國家圍繞美國而生的反共組織。這場鬥爭曠日持久,在中共被圍堵的同時,馬來亞半島、印尼、菲律賓曾經都有共產主義影子;馬來亞是早前不久去世的陳平,菲律賓的新人民軍開宗明義以毛澤東思想為理論基礎。政治上的恩怨情仇綿延幾個世代,直至七十年代初中共加入聯合國,尼克遜訪華後暫告一段落。但正如壁虎尾巴那樣留沒有消失,美國年前揭櫫「重返亞洲」大戰略,北京在東海南海主權紛爭中態度強硬,二者相擊,東南亞國家再次喚起放下了幾十年的反共意識形態。
 
美國對亞洲的「興趣」當非始於刻下,一八五三年海軍准將佩里率領四條炮艦到日本江戶灣叫陣,幕府無力抵抗只得開門揖迎。美國自此在西太平洋駐紮勢力,一八九八年,美國在美西戰爭後佔領菲律賓為殖民地,直至二戰結束菲律賓獨立。從一八五三年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美國在東亞逐漸成為區內主要成員,這一趨勢在美國國務院內部形成強大而持久的一套亞洲觀,即最近三十年屹立不倒的泛亞派。泛亞派的主張以扶植日本台灣南韓為主,同一時間與北京保持關係,這與尼克遜七十年代初訪華後獨領十年風騷的親華派取態不同。事實上,親華派在美中建交過程出力甚大,但畢竟八十年代是共和黨列根的時代,列根的反共特質造就了泛亞派的再興,到一九八九年六四鎮壓後基本定於一尊,親華派全面退陣。泛亞派本來的算盤是藉日本箝制中共,但日本經濟泡沫爆破後自顧不暇,於是想到前東盟的一些國家包括菲律賓,展開對中共的第二次圍堵。

 
阿基諾三世後台老闆
  
因此,今天人們目睹菲律賓總統阿基諾三世在人質事件中跋扈狂妄,梁振英一再吃癟,固然是由於梁不諳外交的主觀因素使然,然而背後是美國指揮搞局。阿基諾三世出身政治世家,母親阿基諾夫人是八十年代菲律賓人民革命始祖,他們家族與中國有淵源,阿基諾夫人祖先來自福建泉州,她也曾到過福建尋根。不過,美國與菲律賓的政治聯繫遠早於阿基諾家族與泉州的關係,況且菲律賓本來就是舊東盟五成員之一,本質反共,阿基諾三世敢於如此處理人質事件,便是吃透大氣候下的國際政治操作。
  
所謂吃透,是指看準中共不會在一些事件大發雷霆,壞了反美國圍堵的大計。美國總統奧巴馬提出「重返亞洲」戰略後,東亞形勢隨起變化,日本冒現安倍晉三的右翼政府是其一,南海一些國家從七十年代以還的親北京立場突然大後退,菲律賓便是其中之一;越南與中共曾爆發邊境戰爭,越北城巿諒山幾遭夷平,心結至今未完全消解。其他東南亞國家有持觀望態度的,馬來西亞因在一九九七年亞洲金融風暴得力於北京頂住巨大壓力,堅持人民幣不貶值,換來大馬經濟不垮,是仍與北京關係友好的國家,當時的首相馬哈蒂爾最近在習近平訪馬時出來見客,便是感念中國昔日相助。其他國家各有打算,部分礙於美國壓力,部分由於歷史因素而張望再三,前者是新加坡,後者是印尼。
 
誠然,中共在五六十年代輸出革命到東南亞,到七十年代文革席捲神州,自身不暇哪會插手別國。且中共加入聯合國後,逐一與那些左翼組織為患的國家建交,泰國馬來西亞俱列其中。新加坡和印尼因為對中共仍有猜疑,印尼更因五十年代中共對該國內部政治巨大影響猶豫良久。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中共走資已成定局,且嚴守不支持當地共黨組織及游擊隊的承諾,並以不承認雙重國籍與華僑劃清界線,始能在一定程度上消除東南亞國家的疑慮。



 
東南亞國家的疑慮
  
不過,解放軍一九七九年二月出兵四十萬攻打越南,速戰速決,為以後三十年的西南平靜打下基礎,東南亞國家因此再生懼戒,長時間與中共虛與委蛇。因此,當美國在「重返亞洲」地緣戰略之下舉起大旗,部分東南亞國家馬上擁美而去。平情而論,中共發兵攻打與其爭奪南海諸島的越南及菲律賓只是小菜一碟,一九七四年,中共曾以輕量級護衛艦在西沙力戰南越海軍,解放軍炮艇打得炮管發紅無法使用,全船對準南越軍艦疾衝,迫到最近時以手榴彈直扔敵艦。如此不堪軍備都取勝而回,今天中共國防預算七千億,近海護衛艦換了一代又一代,用兵可謂閒事。大軍不發原因,便是一經動手,長年經營的與東盟關係馬上坍塌,華府冷手執個熱煎堆,六十年代的圍堵陣勢再現,泛亞派得其所哉。
 
因此,爭取東盟國家,成為中共亞洲戰略主要成分,三年前北京提出與東盟組織自由貿易區,便是以經貿大餅吸引各國加入,盼能組成一股自外於美國的政經力量,在後金融海嘯時期構建新東亞時代。一方是志切奪花魁,一方是欲迎實還拒,這就造成某些怪象﹕香港巿民還記得,人質事件發生後,阿基諾三世兩年前訪問北京,主客避談南海問題,也沒深入談到人質事件。到了上星期,阿基諾三世玩盡外交手段,抬出「文化論」拒絕道歉,不僅對香港百般羞辱,連北京都不放眼內。面對於此,北京外交部發出說不上嚴詞譴責的聲明,李克強則說要菲律賓嚴肅處理事件,與對日本的寸步不讓,兩者確實不同。也許不能相信,但事實確是如此,中共對日本是有翻臉的本錢,因為最壞不過是吵一場架,不可能開戰,否則西太平洋從此炮火連天,這條底線中美日都清楚;可是若對東南亞國家來硬的,小國扛你不住就轉身投向美國,北京七十年代開始構建南下政策由此灰飛煙滅。

 
美國的新圍堵戰略

 
一九四七年七月,美國外交官喬治坎南(George Kennan)寫出圍堵主義經典的《蘇聯行為起因》,指出蘇聯是擴張主義當頭,必須予以遏制,這帶來超過四十年的冷戰,美蘇兩大軍事強國核武相向,全球時刻都在相互保證毀滅(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的吾與汝皆亡氛圍下苟活度日。如今這面圍堵高牆復刻版在東亞以至南海一線若隱若現,美國遏制中共早就昭然若揭。以鄧小平的話來說,這是一股不能避免的大氣候,中共此刻是韜光養晦抑或硬要出頭,從近幾年北京的言行舉止,明眼人都能看得出。
 
文革最時,大陸駸駸然有老毛狂言的「喜看今天大反華」氛圍,不怕獨力迎戰蘇修印修蔣幫美帝云云,但那也是「深挖洞,廣積糧」,全民吃過期戰備米的苦日子。中共自稱是唯物主義者,信膺「事物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近期面對東南亞的處理手法,昔日動輒「打它一個稀巴爛」主觀意志顯然不合用,此刻胳膊扭不過大腿是客觀存在的事物;於是,各類爭拗爭論,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就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