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內瑞拉在4月14日（昨日）舉行大選，世界各國，特別是美國，都金睛火眼地看着反對派的Capriles（卡普里萊斯）能否擊敗查韋斯的指定接班人Maduro（馬杜羅）。大家亦十分關心查韋斯的反美外交政策和劫富濟貧的社會政策能否延續。
自從1998年查韋斯當選委內瑞拉總統後，拉美的巴西、厄瓜多爾、玻利維亞、阿根廷等地都相繼選出左傾和不肯聽命美國的領導人。這些拉美國家左轉和反美，其實跟美國在1980年代和1990年代利用拉美的債務危機強制他們推行自由市場改革和政府緊縮開支搞到民不聊生有關，有深遠的民眾基礎。
美國難再控制拉美
現今美國不少建制中人，已經明白拉美左風難以逆轉，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努力與巴西工人黨一類既大搞財富再分配，但也鼓勵投資創富和尊重民主體制，亦願意與美國維持表面和諧的所謂「好左派」（good left）合作，企圖孤立像查韋斯一類敢與美國撕破臉，更為達目的不惜破壞民主體制的「壞左派」（bad left）。
若反對派贏得大選或Maduro不照抄查韋斯的外交路線，拉美的「壞左派」便會失去台柱，會令以巴西為首的「好左派」佔上風。拉美的「好左」壓倒「壞左」，對區內的大私人財團可能是好消息，但對美國在區內的影響力，卻不會有任何幫助，像巴西工人黨的「好左」，雖然不會與美國撕破臉，但卻仍然在各種國際事務上，對美國寸步不讓。例如世界貿易組織的多哈回合談判瀕臨崩潰，就是因為巴西帶領其他發展中大國堅決要求歐美開放農業市場取消補貼，一步不讓。期待查韋斯去世後美國可以重建在拉美霸權的最右派人士，恐怕只會空歡喜一場。
後查韋斯委內瑞拉的最大變數，其實是他在國內推行的所謂「21世紀社會主義」能否繼續。查韋斯在位10多年，通過將油公司和大企業國有化以支付各種惠及窮人的福利措施，令世界各地不少在蘇聯崩潰後感到苦無出路的左翼造夢者，找到新的認同對象，但仔細看看查韋斯社會主義革命的具體內容，便可以發現，他的「社會主義」，其實並無包括改變生產關係下層建築的根本社會變革。
「資源詛咒」與「魔幻國家」
在查韋斯上台前，委內瑞拉作為一個主要產油國，與其他擁有豐富天然資源的發展中國家一樣，一直被困於所謂的「資源詛咒」（resource curse）之中。根據發展理論的「資源詛咒」學說，豐富的天然資源，很多時候會令發展中國家產生一個壟斷天然資源供應的寡頭統治階級。這個階級跟其他國家的工業資產階級大不同，並無興趣提高生產力和將經營多樣化，所以鮮有將出口資源賺來的利潤再投資和改善經濟結構，而將大部分收入用於進口奢侈消費品上。由於資源出口產業不靠國內需求，所以這個統治階級也沒有提高大眾生活水平和教育水平的興趣，結果是國家經濟的好壞，完全受制於國際資源價格的大起大落。
歷史上成功能擺脫這種「資源詛咒」的例子不多，澳洲和加拿大是少數成功例子。這兩個國家早年能利用資源出口的利潤大舉投資在教育、金融與高科技等新產業之上，成功將經濟多樣化。他們為何成功，仍是學界辯論不休的題材，但涉及的天時地利與人和，肯定是可遇不可求。
委內瑞拉在20世紀的發展一直沒有擺脫石油價格的周期。1970年代國際油價格大漲，委國經濟因此水漲船高。當時委國經濟雖然被控制在寡頭石油集團手中，但政治上總算維持穩定的形式民主，屬當時獨裁當道的拉美地區中的異數。委國的這個特殊經驗，在冷戰中被美國陣營神話化成拉美甚至發展中國家的典範。致力破解這個神話的委內瑞拉研究權威、已故人類學家Fernando
Coronil，更稱委國為一個「魔幻國家」（magical state）。
但好景不長，國際油價在1980和1990年代持續下滑，令委國陷入持久經濟危機。該國政府，也就從魔幻國家，迅速滑落成腐爛不堪、束手無策的準失敗國家。查韋斯主張委國擺脫對美依賴，對內實行經濟社會變革的「玻利維亞革命」，便是在這個由油價下跌觸發的經濟、政治危機中崛起。查在1992年發動政變失敗，終在1998年大選中獲勝。
成也石油 敗也石油
查韋斯執政10多年，並無改變委國經濟單方面依賴石油出口的格局，只是以高壓集權的手法從石油產業榨取收入來建立免費診所和補貼糧食價格等。他沒有把榨取來的收入全部中飽私囊、豪華揮霍，而與最貧窮弱勢的社群分享，是他一直深受基層愛戴的原因；但這種羅賓漢式的劫富濟貧，並非制度化的收入再分配與經濟結構變革，當心繫窮人的強人退出舞台，最終難以持久。
2001年之後由中國高速增長和美國在阿富汗、伊拉克用兵引發的油價茘升，令委國經濟走出長期經濟危機。委國失業率在查氏治下大幅下降，不少人認為是「玻利維亞革命」的一大績效，但實情是1990年代的高失業率很大程度與油價長期停滯令經濟瀕臨崩潰有關，2000年前後的油價茘升，則是失業率回落的主因。2009年委國的失業率為7.6%，雖比1995年的10.2%低，但比1980年的5.89%高。至於說查韋斯治下嬰兒死亡率和人均壽命皆有持續改善是社會主義改革的成果，則十分誤導，因為這些改善並非始於查韋斯時代，而是戰後長期趨勢的延續。如從官方公布的堅尼系數去看，查韋斯時代的貧富差距，確有縮減，但以較長的歷史角度來看，幅度不大。
當然，就算反對派贏得大選，新政府為了穩住局面，應該不敢立刻向在查韋斯政權下得益的下層社群開戰；很多查韋斯時代的社會政策，可能還會延續一陣，但既然查氏政策的成功很依賴過去10多年的高油價，那麼2008年全球經濟危機後反覆下滑的油價，也將會是「21世紀社會主義」的掘墓人。
看來，世界各地仰慕委內瑞拉模式的左派朋友們，又要再經歷一次由希望變為幻滅的痛苦了。
作者是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社會系副教授
■伸延閱讀
‧Fernando Coronil
1997. The Magical State: Nature, Money, and Modernity in Venezuela.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John Cassidy.
2013. “Venezuela’s ‘Resource
Curse’ will outlive Chavez”. New Yorker March
6, 20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