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5年8月11日星期二

林行止: 可以居病國富民窮 新加坡痛民心排外



一、

去周日(八月九日),是星州被馬來西亞聯邦「開除州籍」、只好不情願地以新加坡共和國之名獨立的五十周年紀念日。據去周六盧峯為本報訪問南洋重要歷史學 家、港大前校長、現任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主席王賡武教授的分析,當年的客觀環境極度惡劣(經濟以至食水依賴大馬而左傾親共的印尼虎視眈眈),證諸今 日的政經成就,彰顯了李光耀治國有道有術;盧氏這篇「信訪報」特稿,對新加坡國情有興趣者不應錯過。不過,王教授在若干關鍵性問題上,似乎點到即止,未有 深入論述,是美中不足。王教授認為新加坡之能成功,在於建國期初打造了獨特的政治文化……,卻未指陳其最獨特處為把共產黨掃地出門,黨員一個不留;筆者強 調這種斷然舉措十分重要,經常藉此提醒港人,勿存學新加坡的妄想。王教授對陸權和海權國家「爭霸」的論說,甚具啟發性,然而,驟眼看來屬陸權國家 (
Continental Power)的中國,由於與陸地接壤的大部分國家有這種那樣的糾紛(當然包括疆界不清長期爭執以至軍事衝突危機隱伏的問題),無論與這些鄰國的政治交往及 商貿往來,因而均有不足,不少論者遂指出中國雖是大陸卻屬海權國(Maritime Power),以其對外往來主要靠海洋。這種表面看起來並不合理的論斷,從經濟數據看,卻有一定道理,因為中國經海路的外貿數倍於陸運。準此,遠洋海軍剛 剛起步的中國,便有點「落後於形勢」。不過,國家主席習近平倡議的「一帶一路」,旨在以交通基礎建設(鐵路、公路、海港等)為突破點,推進我國與沿線各國 之間的交通、貿易、金融及文化的互通互聯,在這種互動過程中,中國應得重大政經利益,「如無意外」,經過一段時間後,主催此事的中國的陸權國地位才能確 立!

在筆者看來,中國如今是半海權半陸權國家,在東海和南海事務上應韜光養晦、以和為貴,因為半湯半水的政經和軍事力量,是很難擺平「有所為而來」海權大國的干預。

二、
正式立國五十年(脫離英國則在一九六三年八月三十一日),新加坡創下了令世人目為之眩的全方位成就——不少論者認為是人類史上最成功的政經成就—— 無論在食物供應、居住問題、保健醫療、教育以至就業等方面,都見舉世無匹的成績,引述現總理李顯龍於金禧國慶日的講話︰「雖然沒有天然資源,我們讓所有國 人受教育,並製造機會,做到人盡其才……」,實情果真如此。從具體數據看,在一九六五年,以名義美元計,新加坡人均國民生產毛值(
GDP Per Capita)在五百二十元水平,同年美國為七千五百二十、香港六百七十八、英國四千二百;到了二一四年,此數字依次為五萬三千六百、五萬六千四百、四 萬二千四百及四萬四千……。若以貨幣購買力平價(PPP)計,去年新加坡為八萬二千八百而香港僅五萬四千七百……。這半個世紀以來,新加坡人的「經濟能 力」增幅,世界之冠、遠超香港,彰彰明甚。

新加坡成功之「道」何在?答案很簡單,在掃除了政治障礙(沒有意識形態之爭的糾纏)後,李光耀團隊信奉的「管治哲學」,不外是精英管理 (
Meritocracy)、擇善固執的實用主義(Pragmatism)和誠實正直(Honesty),此種簡稱MPH之治,奉行用人惟才、不圖好高騖 遠地創造新管治方法而是汲取世上成功例子而學之;誠實正直比較難貫徹,因為高薪不一定能夠養廉,新加坡政府之能比較廉潔有效率,也許從政者有打造一個足為 世人範式的新型小國的使命感——使命感令統治精英有英國士大夫所說肩負「位高任重」(Noblesse Oblige)重擔的責任,因此能夠在滿足個人私利——物質上與精神上——後,全心全意服務國家。

「位高任重」難免會令新加坡出現「開明專政」(
Enlightened Dictatorship)政體,李光耀、吳作棟以至李顯龍均具此種特質。這種外人看來專權武斷的管治手法,即使新加坡從立國始便行一人一票的民選制度, 亦無法釋除世人的懷疑眼光;事實上,因為專權而假提高辦事效率之名壓制「噪音」,新加坡的確沒有新聞自由(無國界記者組織今年的世界新聞自由排名,在一百 八十國中,新加坡位居一百五十三;參考資料,台灣、香港和中國的排名依次為五十一、七十和一百七十六);人權組織「自由之家」則指該經濟蓬勃的民選國家人 民只享有「部分自由」……。和對新加坡政府「說三道四」的海外論者一樣,新加坡人對當局的專橫獨斷反感者不在少數(比較激烈的反對者莫如少年余澎杉 〔Amos Yee〕),但大家不應忽視的事實是,有「出國自由」的新加坡人很少移居外國,這充分表明在權衡比較下,大多數人認為新加坡雖然「沒有充分自由」卻仍是個 「可以居」的國家。顯而易見,新加坡是不少崇尚自由的港人的熱門「移民國」。所以如此,值得理性者深思。

三、
新加坡人外移者不多,但進入該國工作、居留以至入籍者眾,在有「自由選擇」的世界,筆者相信這些人作了對本身最有利的選擇,那意味新加坡政治雖有種種為人詬病的缺點,大體上仍是個人民可以安居樂業的國度。

據昨天本報「星洲金禧」報道,該國超級大黨人民行動黨希望藉國慶活動帶起的「愛國主義情緒」,提前於九月舉行大選。國慶活動也許會誘發人民對人民行動黨(PAP)「感恩」,提前大選因此對執政黨有利。

下次大選再由PAP勝出的機會甚大,但其得票率可能遜於已經滑落的上屆;作為旁觀者,筆者隱隱約約看到不少不利執政黨選情的棘手問題。

眾所周知,有大約九成新加坡人住在「自置」(資金來自份下的中央公積金〔CPF〕)的公(組)屋,雖然近年湧入的資金和人口以十萬計,但這種興旺之象並未 產生經濟學家所說的「金錢的外部效益」(
Pecuniary Externalities),即這種現象並未令本地人受惠;在通貨收縮的大環境下,新加坡過去六七個月持續錄得「負通脹」,但人民的生活質素下降之象明 顯,以外來者太多(大約佔總人口之半),不僅令樓價與租金居高不下、公共設施使用率過度密集,在在令本地人感到壓力和不方便。舉個簡單例子,許多年輕人因 此缺乏搬離三代同堂的祖屋獨立生活的財力,加上公共交通等公共設施因人流太擠造成的供不應求,不少本地人因而對現行移民及外勞政策大表不滿;過去多年,新 加坡樓市興旺,物業有價,很多新加坡業主(組屋和私屋)趁機按揭升值甚多的物業,結果是目前該國「家庭負債」(Household Debt)總額竟佔 GDP百分之七十五(這可大出一般人意料),雖然利率甚低,但一來如今利率看漲,二來不論利息支出多寡,均對未來消費能力有消極影響 ——在大約三分之一收入必須作為公積金供款的規定下,新加坡人未來的消費能力,不應看好。

令人對新加坡經濟前景不敢如過往般樂觀的,還有其主權基金(政府全資擁有)淡馬錫(
Temasek)未來的盈利恐難復舊觀。自從一九七四年成立以來,其年 平均增長達百分之十六,這與該國經濟持續高增長絕對有關(淡馬錫有近水樓台之利),如今本國經濟進度放緩,世界(特別是中國)經濟乏善可陳,淡馬 錫當無復昔日點石成金的光芒。新加坡當然仍是「富國」,但可用的資金難免有「捉襟見肘」之嘆,其將無力加派「免費午餐」,土著特別是退休人士把之歸因於外 勞和移民政策,也許會使執政黨失去若干選票!

當然,目前新加坡的經濟狀況仍不錯(淡馬錫七月中旬公布今年上半年利潤增長高達百分之十九!),惟其財政豐盈(總資產在二萬億港元水平)和民間的財 政窘迫情狀,形成強烈對比,切合皮格蒂在《二十一世紀的財富》揭示的g>r,即「資本」產生的利潤(股息、利息、租金及投資收益)遠遠大於經濟利益 (詳細解釋見收在《高稅維穩》的「財富嚴重不均根治並無善法」系列),結果可能出現貧(人民)富(政府)兩極愈走愈遠令社會矛盾深化的不和諧局面。人同此 心的這點「憂思」,也許是執政黨再也無法「大獲全勝」的底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