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5年8月7日星期五

程介明: 大學僵局試析



香港大學出現副校長委任的事件,目前似乎是一個僵局。直到今天,不管是各方面的政治勢力,還是各家媒體,都還是以為在打一場 政治仗,已經沒有人深究到底在爭持的是什麼。就像台灣的「反對課綱」事件,人們從媒體看到學生與教育部長的爭持,但是很多人都不清楚,到底事件的焦點是什 麼。

袁國勇辭去校務委員身份,很多人覺得惋惜,一位徹底獻身醫學研究的教授,卻無法為自己的學術單位的發展服務,但是居然會引起一些批評,認為他沒 有守住崗位,意思是他應該「戰鬥」下去。對很多人來說,這種批評是一個意外。筆者卻很受袁國勇的退場所感動。原來是在作賽的球場,忽然出現了拳腳橫飛的打 鬥,你是球員,你會怎樣做?難道還要問球員:為什麼你不參加打鬥?

在熒光幕上看到雙肝同時移植的醫學創舉,坐在醫療團隊當中的,是另一位校務委員盧寵茂。他是醫療團隊的首腦,那是他的使命所在,要他去參與一場政治鬥爭,也是要求他去在自己的使命之外,在好不熟悉的戰場上打鬥,實在是冤枉而殘忍。

學者尷尬 於心何忍

又看到學術界的喜訊,港大理學院院長郭新,最近在檀香山獲選為國際天文聯合會(International Astronomical Union, IAU)的太空生物委員會主席。天文學家郭新教授,是物理系的講座教授,他也是校務委員會委員。最近傳媒報道,他在校務委員會也表達過意見,對與校務委員 會裏面發生的事情,表示無奈。

港大的校務委員會,有四位選舉產生的教師代表,都是學術人員。上述的三位都是在國際上素負盛名、在科學領域可以馳騁縱橫的尖端學者。他們的責 任,是從學術人員的角度,參與大學發展的決策。一位候選人是否適合擔任副校長,首先是他們認為該位教授是否勝任;候選人的政治、社會形象與影響,是否足以 對大學產生良性或者惡性的影響,這些學術代表最清楚。假如要他們離開學術的依據,而是純粹根據外界的輿論與壓力去參與決策,那就違反了他們的專業職守,也 是他們的失職。眼看他們在校務委員會裏面掙扎,很不好受。

校務委員會的主席梁智鴻,本身也在大學教過書,也是身經百戰,當過許多重大委員會的主席。以往是很有分寸、面面俱圓、而又善知進退(例如醫管 局)的公眾人物。在新的時代,在人們不知輕重施加壓力的當兒,他卻有點把持不住,往往忘記了大學的根本。在徐立之留任問題上的草率(與傳聞相反,那倒是與 政治無關,事情在港大818事件之前就開始了),在委任副校長事件中的手足無措,說明時代不一樣了。在大環境的政治爭鬥中,面面俱圓的空間不大了;結 果,原來是球場的校務委員會,卻變成了政治鬥爭的戰場。忽然想起,這有點像十九世紀末的日俄戰爭,在中國國土上進行的爭奪戰,無論誰勝誰敗,遭殃的只會是 中國的老百姓。

政治爭鬥 學術遭殃

媒體對於這樣的分析,是沒有興趣的。上兩周本欄的文章,引起了不少媒體的注意,筆者沒有滿足他們的採訪要求,因為明知不能滿足他們要我當黑白裁 判的期望。十位院長聯名,期望各種政治勢力撤出學術決策,有些報章的標題,竟然是「各打五十大板」;袁國勇辭職,有時事評論員說是期待「立場更鮮明」的人 來替代,等等。反正,媒體的腦袋,充滿的是政治角力的「鬥爭形勢」,而對於一所在中國國土上的、中國人引以為傲的國際學府的遭受踐踏,卻視若無睹。

還是球場的例子:人們的興趣,已經不是球賽, 也不顧受無辜圍困的球員是否受傷、球場的草地是否受到糟蹋,反而樂於觀看球場上的打架,或者看熱鬧,或者為打架者助威吶喊。

近兩天港大起碼有兩位同事,高調評論事件。一位是批評袁國勇,這位同事,看來是把校務委員會看成是政治戰場,要袁國勇為別人的政治理想去打仗。也許對於這位同事而言,世界上除了政治,已經再沒有其他,任何人都只能是或正或邪的政治戰士。

另一位則更奇怪,忽然以「代表沉默的大多數」自居,趁着譴責學生的「方便」,針對另外一位同事,跨過界別,說人家沒有學術水平,重複數說其政治 罪過。看來這位同事還沒有弄清楚目前困局的性質,也不明白學術人員的操守底線,如此的言論,只會是火上加油。不過,也許很快就會有內地報章引用,題目說不 定是「港大終於有人發聲」。

上述兩起,是港大的同事公開批評其他的同事——既不是學術的爭論,也不是政見的交鋒。歷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有的話,是同事批評校長,但大都是針對校內的行政。點名的人身攻擊,超出了學術人員的操守,如此下去,假如大家都參與政治的混戰,大學內部也會變成政治戰場。

回顧一下事件的發生。有報章取得了港大物色委員會的內部消息,另外兩張政治立場鮮明的報紙,幾乎同時發表政治言論,攻擊這位候選人。

與此同時,物色委員會按照慣例,也是前兩位副校長委任的過程,估計當然也經過校長的同意(副校長,基本上是校長的「內閣」成員),預期校務委員 會自然接受提名,與候選人擬定委任的細節。照常規,也照常理,校務委員會或者是照正常程序接受,或者是委員們可以因為新的形勢,討論是否須要研究。正常的 情況,最後看校長的意見。

原理上,校務委員會招聘副校長,是為校長創設條件,為校內的行政管理服務,而不是越俎代庖,造好了一個班子,要校長接受。程序上,校務委員會負 責招聘,但是副校長的團隊,是校長作為CEO的團隊,不是校務委員會的團隊。1996年,筆者當副校長的時候,完全是校長的選擇。不過,當時的鄭耀宗校長 比較民主,還特意徵求各院長的意見。當時的副校長,都是兼職;現在的副校長,是全職行政人員,新的遴選法則,全球招聘,是2002年以後才實施的。

政治混局 誰來收拾

報章的政治性評論,而且是少有的點名評論,於是引起了另一方勢力的反擊。沒有人去釐清「委任」的權責,沒有人去研究政治以外的影響,於是鬧成了 政治事件。困局是:校務委員會變成了政治博弈的一張棋盤,對於原定的候選人,不論委任與不委任,都會受到某一方面(可以預期猛烈)的政治攻擊。聽說有人勸 喻候選人退出,那是沒有道理的。遴選過程和結果,不是候選人自己造出來的,本身並沒有「政治委任」的元素。為什麼不是清除政治因素,而是要遴選程序去屈就 政治鬥爭?按照程序,校務委員會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物色委員會的提名。僅此而已。

最先提出政治性評論的報章,也許是不會對後果負責任的。外界看來,連一所大學的副校長委任都要干預,還算什麼「港人治港,高度自治」。誰來負這 個責任?而學生闖入校務委員會,也許沒有想清楚,事情本來不是由於學生引起,但是肆意的闖入,反而背起了本來不屬於他們的政治責任。

筆者這些話,一定會受到鬥爭雙方的攻擊,會覺得「騎牆」、「各打五十大板」,因為現在出聲最大的,都是政治鬥士,你不參加打鬥,就是迴避鬥爭。 事件不是學者造成的,請放過學者。筆者的呼籲很簡單,請高抬貴手!目前在美國開會,很多國際朋友都前來「慰問」,一位善意的朋友與我細聲說:「港大發生的 事,對香港很不利!」對不起,還有許多很有意思的教育文章,積壓多時。就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