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5年3月14日星期六

過門都係客﹕站在市民的角度看左右大戰



__朗天
 
號稱光復社區的反水貨客行動,激化佔領行動後愈加顯著的「左右大戰」。被批為「左膠」的社運人士年來一直被右傾的「本土派」抗爭者肆意攻擊,乘反水貨客誤認新移民母女及推跌路人老翁這等大失民心的舉措,展開反擊,令「後雨傘」抗命的路線之爭,成為論者不得不處理的課題。

反水貨客示威的民粹和國族成分路人皆見,在政治光譜上很靠近極端右翼。一談到極右,大家無法不想起法西斯、納 粹、俄羅斯的民族主義者,甚至塔利班及伊斯蘭國恐怖分子。驅趕及指罵水貨客、做熱血公民、講中港區隔、本土利益至上,以至部分提倡港獨,實際行動上離上述 極右政治行動當然尚遠,但除了從理念上指向右傾價值,還有策略上為達目的不惜(暫時)違反普世價值而採取激烈手段的方向。

所謂普世價值,本 便是左、右都不會否認,也不該否認信守的價值、人類文明的基石,例如博愛、和平、平等、公義、真、善、美、大多數人的幸福等。這些價值容或相對於不同人不 同社群會有層級的分別,即彼此出現衝突時,對某些人或社群來說,低級的會為高級的價值讓路,如著名的「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金句所涉;但在倫理生活經驗討論中,我們不難明瞭價值衝突時沒有必然對或錯的選擇,例如更著名的倫理難題﹕配偶和母親都墮進海裏,你只能來得及救一人,你 會救誰?「答案」很簡單,你救了誰都會後悔沒救另一人,你救誰都錯,因而反過來說,說你救誰都對也成。情義二選一,忠孝兩難全,你必須引入更終極的價值才 能指導。宗教作為終極關懷便提供相關道路,例如儒家一般指向仁(情)與孝(因此帝舜揹父出奔,子為父隱、父為子隱的故事);耶穌之前的猶太教,情與義之間 會選後者,耶穌之後的基督教,博愛和犧牲才是更深刻和高尚的道德表現。

左與右,其中必有分矣

左、右的分野,原本一邊較進取, 一邊較保守;一邊着重進步、求變、求新,一邊看重忠誠、克制、和諧。但左也不會完全否定忠誠,右也不會否定進步,只是忠誠於左,或者進步於右,都位列較次 要的價值層級。左派會說﹕「忠於前輩忠於職守不是不重要,但如果對方妨礙理想的實現,我們便要懂得選擇。」右派也會說﹕「社會當然要前進,但步伐不能太 急,要慢慢來,而且凡事以和為貴。」諸如此類。
因此,左與右的對立本是因應具體事件出現的政治光譜上的位置之爭。他們大可有着共同信守的價 值基礎,只是具體操作上,各有偏重的層序分歧,先後取捨,你不訴諸宗教道德的終極信仰,便沒有誰必然對、誰必然錯的問題。然而,一旦訴諸宗教或特定教條, 一不小心,你在光譜的位置便會向終端方向轉移,弄不好狂熱起來,便產生了極左或極右。左派與右派不一定要相互為敵,但左派的常設敵人是極左,右派的常設敵 人是極右。

中國人愛說物極必反,陰極陽生,道理一說便明白。極左是對左的背叛,極右是對右的背叛。極左每每便是大右派,以語言偽術倒過來壓 抑改革(例如所謂「反革命」罪名,正是為防止進一步革命而設的,其本身正是反動);極右往往很激進,比左更要高速推倒一切,毁滅標籤了的敵人。極左和極右 都會損害左派和右派共同信守的普世文明價值,是政治行動所戒所慎。

右與左,力量vs.符號

反走私,反(氾濫的)自由行,反唯 賺錢至上,不斷掠取社會資源的單向價值……是近年部分香港人從真實生活體會而來,愈發關注本土,不無慘烈的行動方向,但具體該採取怎樣的行動呢?針對的對 象是誰呢?對此,左和右的分歧便出現。左派主張針對建制、政府,以和平理性的態度、合乎理性的程序,尋求改變制度、政策;右派主張直接針對來犯者,直面生 活矛盾,相信要有實際有力的具體抗議行動,才有可能刺激政策改變。

那本是虛與實、理性與意志、符號與力量的取向和路線之別,當中固然有對 立,若論合作全不可能,卻怎樣也說不過去。左派愛講鬥爭,其實寓立於破,右派愛講協商合作,其實和而不同,都有其複合層次。同和異,雖然基調在差異,並且 只有尊重差異,促進差異才有互動的諧合、辯證的「共識」,但絕不會是你死我活的狀况。

有人認為今天的左右勢成水火,是特區政府施政偏頗不 公,復對反對聲音置若罔聞所逼成,進一步的看法甚至覺得中央有份蓄意滲透、分化民間異議陣營,方便需要時孤立打擊對象,逐個擊破。只是,身為一個普通的市 民,際此香江變局,心繫「後雨傘」何去何從,我們大抵不必深究宏觀政治誰操盤誰搞陰謀、誰在利用誰等(內地人和受內地思維影響的港人倒很喜歡搞這一套,人 人世故,事事避免可能被人利用,永遠做一個觀望和押寶的「智者」),最重要還是退後一步,回到左和右的出發點,尋找和確立自己的位置。這個位置對很多人來 說,便是歸邊,便是決定立場,對一些抗爭者而言,更是和排斥「左膠」或痛打「右膠」沒有什麼分別。然而,站在真正熱愛香港的市民角度,那個出發點正是對不 義的建制說「不」,回到公民抗命、命運自決的「初衷」,以及左和右都不得不擁抱的、應雨傘運動這百年難得一遇的廣場事件號召而生的抗爭主體。

恪守中道,左右皆中節

這個起點上,左和右的分歧自該一目了然。反水貨客有沒有問題呢?當然沒有,但去到不問情由人身攻擊,發現點錯相仍不放過對方,便走向極右。你說為了愛香港 做這些事,但有些事一旦人多做了,風氣形成,這個香港還是一個值得愛的地方嗎?守護我城,是右傾價值,但為了「有效」實現這價值,便要不惜走到它的反面, 將它變成一個再不值得守護的地方嗎?這是邏輯問題,道理很簡單,一清二楚。

話說回來,面對右派的妄動、走向極右的舉措,左派口誅筆伐之餘, 難道只是看着心涼,只顧反擊,不詳加檢視這股走向極右的風潮,正好反照出自身論述和行動上(後殖民理論和固有的政黨——NGO連線組織方式),不足以應對 當前被雨傘運動打開缺口的新局面?右派不遺餘力搶奪「本土派」的稱號(最先講本土的是左派。為了和右派區分,左派一度提出「開放本土」的講法,但缺乏承載 和認受),努力把左派打成「左膠」,說得難聽點,便是妖魔化對手。這種策略令左派感到難受我們可以理解,但如果因此便放下了反思求變這左派有數最珍視的價 值,豈不也有走到自己反面的危機嗎?

中國人愛講中道、中庸。真正的中庸當然不是中間騎牆、折中主義、各打五十大板等。中道是執兩以用中,適 中地左,適中地右,如是為左為右,均無礙於民,無礙於理。抗爭者的敵人(無論是開局之初敵還是終關大Boss)不在彼此,而在不合理的生活、不義之建制、 高壓屈辱的統治。什麼左膠不滅、香港無生的說法,身為恪守中道的市民,自然懂得消化,不會中毒,同時視之為徵兆,從中提取反思更革,日新又新的成分。城邦 論是一個神話,你信奉它的話,以為得救,但只是以為而已;也由於它是一個神話,你完全否定它,視之為歪理,便會忽視了箇中的人類學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