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4年11月18日星期二

《論語別裁》南懷瑾 - 雍也第六(下)




【功成身退】

  這一篇上面都是講學生的故事;下面是對當代一些人物的評論,說明待人處世的學問之道。

  《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將入門,策其馬曰:非敢後也,馬不進也!》

  孟子反,是魯國的大夫。在魯哀公十一年這個階段,當時魯國有難,作戰的時候,孟之反為統帥之一。孔子學生冉有也參加戰役為統帥。

  孟子反怎樣的不伐呢?有功而不驕矜,不宣揚叫不伐。古代「伐」與「矜」這兩個字常常會連在一起用。「矜」是自以為高明;「伐」則為有功、有才,而自我誇耀。「奔而殿」,是說他在這次戰役中打了敗仗,撤退時他走在最後,拒敵掩護撤退。我們知道歷史上記載,魯國那一次是打了敗仗。學軍事的人就知道,打勝仗容易,打敗仗難。軍事中的作戰計劃是有兩套的;這兩套計劃分門訂立。假如當統帥的作打勝仗的計劃,參謀長便應當另作打敗仗的計劃,然後兩套計劃配合起來運用。或者參謀長作打勝仗的計劃,但統帥就不能再作打勝仗的計劃,否則萬一敗了會很慘。戰爭不是勝就是敗,但一個人又計劃勝仗怎麼打,又計劃敗仗怎麼打,心理上也成問題。當然,有特殊的將才不在此限。中國歷史上打敗仗最有名的軍事家應該算是諸葛亮,他六出祁山,每次撤退,一兵一卒都不會少,是古今以來,安全撤退成功的戰略家。

  在戰場上打了敗仗,哪一個敢走在最後面?就是平常走夜路,膽小的也先跑了,怕後面有鬼。打敗仗比這還可怕。孟之反則不同。「奔而殿」,叫前方敗下來的人先撤退,他自己一個人擋在後面。「殿」便是最後的意思。「將入門」這句,是說孟之反由前方撤退,快要進到自己的城門時,「策其馬曰」,他才趕緊用鞭子,抽在馬屁股上,超到隊伍的前面去。然後告訴大家說:「非敢後也,馬不進也。」他說,不是我膽子大,敢在你們背後擋住敵人,實在這匹馬跑不動,真是要命啊!

  孔子認為像孟之反修養到這種程度,真是了不起。這一節,我們有兩點要瞭解。第一點,歷史上每一戰爭下來,爭功爭得很厲害,同事往往因此變成仇人、冤家。尤其在清朝時候,有些人奪取了功勞,還把過錯推給別人。因此引起內部的不平。太平天國的失敗,就是由諸將爭功所致。第二點,由此可知魯國當時國內的人事問題太複雜,但孟之反的修養非常高,怕引起同事之間的摩擦,不但不自己表功,而且還自謙以免除同事之間彼此的嫉妒。

  《論語》所以要把這一段編入,乃是借孟之反的不居功,反映出春秋時代人事紛爭之亂的可怕。

  實際上,人事紛爭在任何時代都是一樣的。很坦白地說,在一個地方做事,成績表現好一點,就會引起各方面的嫉妒、排擠;成績不好呢?又太窩囊。人實在不大好作。當時魯國人事上也是這樣情形,孟之反善於立身自處,所以孔子標榜他不矜不伐。同時以另一個觀點來看,孟之反更了不起,不但自己不居功,而且免除了同事間無謂的妒忌,以免損及國家。

  古人說:「能受天磨真鐵漢,不遭人忌是庸才。」像李陵與蘇武的故事便是如此。當時李陵孤軍作戰,友軍各懷忌心不來相救,因此被逼到投降了。司馬遷為這件事向漢武帝力爭,他說李陵之投降是被逼的。友軍嫉妒他,不支援他,他一人帶了五千士兵,孤軍深入絕域,最後拚得剩下十餘個人,還在奮勇拒敵,這怎麼能責怪他呢?結果漢武帝發了脾氣,司馬遷受了宮刑。後來蘇武回來,就寫信勸李陵回來,李陵回信說,叫我怎麼回去呢?回去以後,那些專門根據人事法規辦案的人,東挑剔,西挑剔,挑剔得沒完沒了。我將無法辯白,實在受不了。前方作戰受苦,回來碰到那些自以為懂法的專家,雞蛋裡挑骨頭,一個字錯了就會有罪,這叫人怎麼受得了?所謂:「刀筆之吏,弄其文墨。」便是此意。

  講到這裡,同時想起漢高祖大將周勃的故事。他功勞很大,到文帝時,出將入相,萬人之上,一人之下。後來因事坐牢,而那個監獄的管理員,叫他坐就得坐,叫他站就得站。周勃不免感嘆當年統兵數十萬,一呼百諾,那種威風之神氣。無奈進入監牢,受盡了窩囊,也只好嘆息說:「今日方知獄吏之尊!」

  講孟之反為什麼要說到這些?這便是讀書不要讀死書,要把書讀活了。讀《論語》是要懂得如何作人做事,並不是為了應付考試。

【聖人也有牢騷嗎?】

  接下來,說到孔子對於時代的感嘆。我們經常批評人家發牢騷,其實,這也是人情之常。雖然有時候歷史上看到發牢騷而獲罪的事,但人人都有牢騷,發出來還好一點,不發出來更糟糕。孔於偶爾發發牢騷,也並不為過。

  《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難乎免於今之世矣!》

  先說祝鮀,鮀是人名,字子魚,有口才,是當時衛國的大夫。祝是當時的官名,管宗廟、國家祭祀的官,他的資料,在《左傳》魯定公四年「祝鮀長衛於祭」中有詳細的記載。「宋朝」是宋國的公子,公子是世襲的官名,所謂「世家公子」,他的名字叫朝,長得很漂亮。孔子說,假使一個人沒有像祝鮀那樣能言善辯好口才,雖然長得像宋公子朝那麼帥,可是在這個社會上,還是吃不開,行不通的。所以時代變亂中的人物,不但人要帥,還要有口才。在現代社會上說來這還不夠,還要有財。這是孔子對當時時代社會變亂中的感慨,我們也可以當他是牢騷吧!

  我們要瞭解,孔子對當時的社會有些感嘆,在孔子以前難道就都是好的?不!也是一樣的。人與人之間,人與事之間,造成的種種煩惱,千古一律,不但中國,外國也一樣的。所以我們不要以為古代蠻好,現代卻差了。後代的人看我們現在,還認為比他們好。這是世道人心,千古以來一樣的道理。所以我們念古書,並不是要退回去作古代的人,主要的是要懂得如何作今天的人。

  上面看孔子發了一頓牢騷,他向現實低頭了沒有呢?他始終不低頭。

  《子曰: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

  孔子雖然對時代那麼感嘆,但是他認為還是要走正道才對。一個君子不要對現實低頭,最後的勝利,最後的成功還是歸於正道的。他舉例說「誰能出不由戶?」大門裡的門為戶。他說哪一個要出外的人,能夠不經過門戶出去呢?出了門才走上正路,人一定要走上正路的,走邪門,行左道,終歸曲折而難有結果。

  這一段,也是說人一定要有作人的標準。儘管許多人,不走正道而得意一時,最後還是有問題。不過許多人還是只顧目前,不顧自己的後果。雖然我們看到不少人作惡多端,卻仍然安享天年,但是這筆帳終歸有來世結算的。

【百無一用是書生】

  《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質」是樸素的文質;「文」是人類自己加上去的許多經驗、見解,累積起來的這些人文文化。但主要的還是人的本質。原始的人與文明的人,在本質上沒有兩樣。餓了就要吃飯,冷了便要穿衣,不但人類本質如此,萬物的本質也是一樣。飲食男女,人獸並無不同。但本質必須加上文化的修養,才能離開野蠻的時代,走進文明社會的軌道。

  所以孔子提出「質勝文則野」,完全順著原始人的本質那樣發展,文化淺薄,則流於落後、野蠻。「文勝質則史」,如果是文化進步的社會,文化知識掩飾了人的本質,好不好呢?孔子並沒有認為這樣就好,偏差了還是不對。

  文如勝過質,沒有保持人的本質,「則史」。這個「史」,如果當作歷史的史來看,就是太斯文、太酸了。我們要拿歷史來對證:中外歷史都是一樣,一個國家太平了一百多年以後,國勢一定漸漸衰弱,而藝術文化,卻特別發達。藝術文化特別發達的時代,也就是人類社會趨向衰落的時候。如羅馬鼎盛時期,建築、藝術、歌舞等等隨之漸漸發展,到了巔峰時期,國運即轉衰微了。

  所以孔子說:「文質彬彬,然後君子。」這兩樣要均衡的發展。後天文化的熏陶與人性本有的敦厚、原始的樸素氣質互相均衡了,那才是君子之人。

  整個國家文化如此,我們個人也是如此。

  所以我有時也不大歡喜讀書太過用功的學生,這也許是我的不對。但我看到很多功課好的學生,戴了深度的近視眼鏡,除了讀書之外,一無用處。據我的發現是如此,也是我幾十年的經驗所知,至於對或不對,我還不敢下定論。可是社會上有才具的人,能幹的人,將來對社會有貢獻的人,並不一定在學校裡就是書讀得很好的人。所以功課好的學生,並不一定將來到社會上做事會有偉大的成就。

  前天在某大考一個研究生,拿碩士學位,很慚愧的,我忝為指導老師。還好最後以八十五分的高分通過了。這個孩子書讀得非常好,但是我看他做事,一點也不行,連一個車子都叫不好。書讀得好的,一定能救國嗎?能救國、救世的人,不一定書讀得好。假定一個人書讀得好,學問好,才具好,品德也好那才叫做文質彬彬,「然後君子」,算是一個人才。

  所以我常勸家長們不要把子弟造就成書獃子,書獃子者無用之代名詞也。試看清代中葉以來,中西文化交流以後,有幾個第一名的狀元是對國家有貢獻的?再查查看歷史上有幾個第一名狀元對國家有重大貢獻的?宋朝有一個文天祥,唐朝有一個武進士出身的郭子儀。只有一兩個比較有名的而已。近幾十年大學第一名畢業的有多少人?對社會貢獻在哪裡?對國家貢獻在哪裡?一個人知識雖高,但才具不一定相當;而才具又不一定與品德相當。

  才具、學識、品德三者兼備,這就是孔子所講的「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不但學校教育要注意,家庭教育也要對此多加注意。

【人性的基本問題】

  關於「文質彬彬」一節,再深入就要進入個人具體的修養,和人性本質問題。

  人性究竟是善還是惡?這是哲學上一大問題。中國哲學的基本,幾千年來討論這個問題,都無法下定論,西方哲學也討論這個問題。我們根據孔孟思想,認為人性的本質,本來是善良的。最有名的《三字經》,第一句話就引用孔子「人之初,性本善。」不善都是後天學壞了的惡習氣。所謂:「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孟子也曾舉例,說明人性基本是善的。他說,我們走在路上,看見一個小孩子掉下井裡去,第一個念頭,第一件事一定是救人,不管這個孩子是誰,是仇人的孩子,或是自己的孩子,一定只要救人,所以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仁愛、慈悲的心各個都有。其次,人看到悲慘可憐的人,心裡一定為他難過。由此可見人心是好的。

  相反的,如荀子主張人性天生是惡的。舉例來說,如果一個母親生了雙胞胎,當其中一個孩子要吃奶的時候,另一個孩子又哭、又鬧,把奶搶過來自己吃,可見人性是惡的。荀子認為人之為善,是後天的教化慢慢塑造而成。

  在孔子、孟子和荀子之外的另外一說,便是與孟子同時的告子,他認為人的本性,既不好也不壞。他說人性好比木頭,以圓規一量可做成圓形,用矩一量又可做成方形。墨子也是這種主張:他說人性像白絲布一樣,要把他染成黑的就是黑色,染成紅的就是紅色。人性無所謂善惡,善惡都是後來的染色。現在教育上「可塑性」的觀念,便和此相近。於是,人性是善是惡,或不善不惡,哲學上幾千年來都在爭論。中國如此,外國也如此。

  但是這些學理到今天還沒有給人類以公認的定論,至少在學術思想上是如此。

  所以我們常常提到人類的文化非常滑稽。中國人五千年文化歷史,西方人也有幾千年,同樣的吹牛認為人類最偉大,最了不起──自吹是萬物之靈。但在萬物的心目中,如豬、牛、雞、鴨來看人類,說不定認為人是萬物中最可惡的東西,既狡詐又凶殘,因為人類專門殺害它們,吃它們。可是我們萬物之靈的人類,雖然有了幾千年文化,但對幾個基本問題,卻仍然都沒有肯定的答案。例如:我們的生命究竟從哪裡來?人性究竟是善的或是惡的?人類自己認為哲學、宗教、科學等累積的文明,已經征服了太空,這也是吹牛。嚴格說來,人類今天的文明,只能說開始向太空進軍,太空並沒有被我們征服。

  雖然進到了太空,人類自己切身的問題,仍如幾千年來一樣,還是沒有解決。科學上為什麼要到太空去?主要目的還是要追求生命的來源。今日科學的物質文明雖然發達,但科學的基本精神還是在追究這種問題的根源。不過這個問題的答案沒有追出來,卻把這套探討的技術,發展到物質文明上去了,因此便形成今天文化的趨勢。

  我們不要把問題扯遠了,人性的形上形下問題,以後再討論。以上所謂正反雙方的理由都不太充分,而且有問題。現在我們回來單單討論人類本性的這個「質」究竟怎樣?這個問題也很難講。不過人類原始的本性──質──是比較直爽的,我們看一個小孩子所表露的動作,縱然打破了東西,做錯了事,他那個樣子都蠻可愛的,因為他沒有加上後天的顏色,還是人性的本質。假使人長大了,都還是這樣,好不好呢?且看我們流傳的一兩則哲學性的笑話,供給大家做研究性的參考。

【還是老虎可愛】

  有一個老和尚,收養了一個很小的孤兒,才兩三歲就帶到山上。關著門不使他與外界任何人接觸,也不教他任何事,到撫養成人了,有一次老和尚下山去,一個朋友來訪,問這個小和尚,師父哪裡去了?這個小孩傻傻地說師父下山了。來客奇怪地問,你是他的徒弟,怎麼什麼事都不會?小和尚說,什麼叫做「會」呢?客人就教他見了人,要怎麼講禮,要怎樣講話,師父回來時應該怎樣對師父行禮。客人把這許多事都教給了小和尚,這小和尚已經是二十多歲的青年了,越學越會。客人沒等他師父回來就先離開了,等到師父回來時,小和尚到山門外老遠去迎接,行禮問好。師父看見,奇怪極了,問起這一套舉動是哪裡學來的。小和尚說出經過,這個師父氣壞了,找到那位朋友大吵一頓。他說我二十多年來,不讓他染污上任何是非善惡的東西,保留一副人性原本的清白。結果給你這一搞就搞壞了,我二十幾年來的心血白費了。我們聽了這個故事,其中所包括的內涵很多,不妨從各方面去理解。

  第二個故事大家都知道的,一個老和尚也是這樣收了一個小孩。到了二十幾歲,要帶他下山,但很為他擔心。就告訴他,你沒有到人世間看過,現在我帶你去。在城市中很熱鬧,五花八門,不過什麼都不必怕,只有一個東西──老虎,你要注意,那是會吃人的。小和尚問老虎是什麼樣子,老和尚就把女人的樣子告訴他,說這就是老虎。老和尚帶他走了一趟,回到山上以後問徒弟,到了鬧市裡最喜歡的是什麼?小和尚認為一切都很好,沒有什麼特別可動心的。老和尚又問那什麼東西最可愛呢?小和尚說,最可愛的還是老虎。

  這兩個故事都涉及了人性,所以討論到《論語》上的這個質字,一定要說怎樣才是人的本質,也是很難下定論的。

  如果質勝文,缺乏文化的修養就不美。倘使文勝質便很可能成為書獃子。學識太好的人,也很可能會令人頭大。談學問頭頭是道,談作人做事,樣樣都糟,而且主觀特別的強。所以文與質兩個重點要平衡。

  另外他又說出一個道理來: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這是講到質與文以後,孔子說,人生來的天性,原是直道而行,是率直的。說到這裡就很妙了,人喜歡講直,站在心理學的觀點來看,一個儘管很壞的人,但也喜歡他的朋友很老實,不但老實人喜歡老實人,連壞人也歡喜老實人,從這裡就可以體會到,人應該作哪一種人才對。人都喜歡別人直──誠實,即使他自己不誠實,至少對於老實人,肯上他當的,還是喜歡。從教育上看,任何一種教育,都是教孩子要誠實,不要撒謊,可是人做到了沒有?不可能。

  就我來說,十幾年前,我有一個孩子還小的時候,每逢晚上,來訪的朋友太多,簡直沒得休息,有時感到很煩,有一天實在疲勞,也知道有位先生一定會來訪,我就交代孩子:「我去樓上睡覺,有人來訪,說我不在。」結果這位客人來了,我孩子說:「我爸爸告訴我,他要睡覺,有客人來就說不在!」應該罵孩子嗎?不應該,我們要求他要誠實,他講得很誠實,他很對,不對的是我們。

  那麼人到底應不應該率直?呆板的直,一味的直,會不會出毛病?這都是問題。所以人生處世的確很難,有時候作了一輩子人,自己越作越糊塗。但根據孔子的話,人生來很坦誠,很率直。試看每一個小孩都很誠懇,假定在幼稚園發現了一個會用心機的孩子,那這個孩子大成問題,不是當時身心有問題,就是將來長大了會成為問題人物,但絕大部分的小孩都不會用心機。不過人慢慢長大了,經驗慢慢多了,就「罔」了。

  這個「罔」字做什麼解釋呢?平常用到迷惘的惘,在旁邊多了一個豎心旁。罔字的意義,代表了虛偽、空洞。「罔之生也」,一個人虛虛假假地過一輩子。虛偽的人不會有好結果的,縱然有時會有些好際遇也是僥倖意外免去了禍患,並非必然。必然是不好的結局。

  這兩句話是說人天生是率直的,年齡越大,經驗越多就越近乎罔。以虛偽的手段處世覺得蠻好的,但是結果一定不會好,縱然好也是「幸而免」。可是「幸而免」是萬分之一的事,這種賭博性的行為,危險太大,是不划算的。

【樓下黃金樓上人】

  說到這裡,孔子又轉了另一個道理,他認為要把學問作好,不是一件痛苦的事。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

  這在教育上是一個大問題,世界上誰不想作好人做好事?都想做。有很多人知道應該怎麼做,道理都懂,可是做起來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前面我也曾經提到,許多人「看得破,忍不過。」比如說:算了吧!生活簡單一點吧!這是看破了,但到時候卻忍不過。看到不義之財,第一個念頭是不要;多看一眼,眼睛就亮了;再看一眼,眼睛就發紅了。

  歷史上有個故事,是說三國時的管寧與華歆,管寧是有名的高士,後來他一生不下樓。最初與他的同學華歆一起讀書,兩人一起挖地。管寧挖到一塊黃金的時候,視黃金如泥土一樣地丟開了,看都不去多看一眼。而華歆走去多看了一眼,才不再去管它。就這樣管寧和華歆絕交了,或許有人會說管寧未免太不近人情。但古代歷史記載簡單,事實上他們兩人同學,感情如此好,管寧已經觀察華歆很久了,再加上這一件事情,他斷定華歆是不安於淡泊的。

  果然後來華歆扶助曹丕篡漢,成了千古罪人,雖然文章非常好,但是他變成了反派的文人,也就是前面所說的小人之儒。所以管寧當華歆地位高了,他就永遠不下樓,意思是你雖然有了政治的權力,但我就不踏在你的土地上,這就是華歆看得破,忍不過的道理。

  還有「想得到,做不來」,有許多事情我們都想得到,但做起來的時候,就硬做不來。也就是說學問、道理雖然懂得,身體力行時,卻做不到。所以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對做學問必須養成習慣,一日不可無它。第一篇《學而》中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那個「習」字就是要「好之」。「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愛好它,喜歡雖然喜歡,並不認為是生活中的一件樂趣。以現在最流行的打太極拳來說,決沒有打麻將那麼受人歡迎。因為打麻將的人視此事一樂也,坐在那裡快樂得很,而打太極拳,知道對身體有利益,是知之者,天天打,是「好之者」,可是摸兩下,覺得今天好累,明天再打,那就還不是「樂之者」。

  欲期學問的成就,進入「樂之」的境界,就太不簡單了。我們對於部下或者子女的教育,就要注意這一點,看他樂於哪一面,就在哪方面培養他。就算愛打麻將,也可以培養他,當然不是培養他去打麻將,而是將他打麻將的心理轉移到近似的正途發展。這才是師道的原則,不但對人如此,對自己修養學問也要如此,但是孔子下面又說一句話:

  《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

  這是說人的智慧不能平齊,姑且把它分作上、中、下三等的差別。中人以上的資質,可以告訴他高深的理論;至於中人以下的資質,在教育方面,教導方面,對他們就不要作過高的要求,不妨作低一點的要求。但中人以下的人,他們的成就,又不一定永遠在中人以下,只要他努力,最後的成就,和中人以上的會是一樣的。

  這在歷史上可以舉很多的事例來說明的。凡當過老師的,作過領導人的,都能體會孔子這一段話是絕對正確的。

【我誤聰明】

  上面的話,都是孔子從「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的話一直講下來的,是教育的道理,也是作領導人的原則。大凡領導人的時候,對部下先要認識。看他的能力若是中人以下,卻把較高的任務交給他,那一定糟糕。教育的原理也是一樣,對自己子女的教育更要注意,千萬不要「兒女都是自己的好」,對自己的兒女也要看情形,「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教育後代,只是希望他很努力,很平安的活下去,在社會上做一個好分子,這是最基本的要點,並不希望他有特殊的地方。

  像蘇東坡,名氣那麼大,在文人學者中,他實在好運氣。比蘇東坡學問好的人,不是沒有,可是蘇東坡在宋朝,名聞國際,幾個皇帝都愛他。當時日本、高麗派來的使臣都知道,甚至敵國的人都知道,當時金人所派來的使臣,第一個問起的就是蘇東坡和他的作品,他的文章、詩詞,中外傳揚。後來他在政治舞台上受到重重打擊,便寫了一首感慨的詩說:「人人都說聰明好,我被聰明誤一生。但願生兒愚且蠢,無災無難到公卿。」

  我們從蘇東坡這首詩上看到人生。他無限的痛苦、煩惱。所以學問好,名氣大,官作高了,沒痛苦嗎?痛苦更多,這是我們從他這首詩瞭解的第一點。第二點,從這首詩看蘇東坡的觀點就很可笑了,試看他前兩句,不但他有這個感覺,大家也有這種感覺;第三句也蠻好的;第四句毛病又出在他太聰明了。世界上哪有這種事?!生個兒子又笨、又蠢,像豬一樣,一生中又無災無難,一直上去到高官厚祿,這個算盤打得太如意了。這是「聰明誤我」?或是「我誤聰明」呢?就人生哲學的觀點來看,如果當蘇東坡的老師,這一首詩前三句可打圈圈,末句不但打三個XX,還要把蘇東坡叫來面斥一頓:「你又打如意算盤,太聰明了!怎麼不誤了自己呢?」

  以上中間這一段,幾節連起來,是講人生作學問的道理,跟著說的牽涉到政治的問題。

【政治與宗教】

  《樊遲問知。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問仁。曰:仁者先難而後獲,可謂仁矣。》

  這個「知」念「智」,為智仁勇的智,古代知智相通。樊遲,這位孔子的學生,不必介紹了,上次駕車的就是他。有一天他問孔子,什麼叫真智慧,這個知包括了科學、哲學,但在這裡卻偏向於政治哲學。孔子答覆得很妙:「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務民是什麼?是領導人,作一個從政領導的人便是務民,意思是他所領導的事務是為老百姓服務的。「敬鬼神而遠之」,這句話我們中國人都知道是孔子的名言。孔子不相信宗教嗎?他非常相信,他認為鬼神是有,但與人是兩路。所謂「天道遠,人道邇。」鬼神是天道的問題,離我們很遠。我們現在活著都是人道──「人道邇」,政治、教育、經濟、軍事、社會都是人道的事,不要以鬼神為主,所以敬鬼神而遠之,是敬而遠之,不是不信。

  過去,尤其是現在,一談到宗教,人們就說迷信,這種態度我非常反對,持這態度的人「懂不懂宗教?」是一個問題,如說:「不懂,是迷信何必去懂他?」這樣便是大迷信。為什麼呢?因為迷信自己嘛!對於一個東西,內容還不懂,就隨便下定義,這不是迷信嗎?迷信,就是迷糊不知道而相信,這才叫迷信,現在你對宗教不知道而下了這個定義,這是大迷信。孔子絕不迷信,「敬鬼神而遠之」,這就是知。

  這是個大問題,中國古代歷史,西方古代歷史,幾乎政治與宗教沒有分過家。我們歷史上的秦始皇、漢高祖、唐、宋、元、明、清一路下來,幾乎沒有一個皇帝沒有和宗教發生過關係,不管他是信仰或反對。外國也一樣。

  講到這裡可以告訴大家一個事實,當南越已故總統吳廷琰未去世前,有位神父,陪一位也是教書的外國神父,到我家裡來訪問,說是由教廷來的。我一聽這件事,頗頭大。我聲明如果視我為代表中國的某一宗教徒,我不願談話,因為我不能代表任何一個宗教。他說就因為我不代表任何一個宗教,比較超然,所以要訪問我。我說我首先告訴你,請你轉告他們。我曾經在香港對宗教人士演講,提到二十一世紀之時,所有宗教的外衣都必須脫掉,所有宗教的大門都必須打開,而且各宗教要聯合起來共同服務,追求人生、宇宙的真諦,二十一世紀的文明,才能夠建設。我說也許言之過早,但是你們可記錄下來,將來必定如此。為什麼呢?假使不脫掉宗教的外衣,不打開宗教的大門,還是閉關自守,對所有宗教而言,便有八個字的定論──「關門主義,自殺政策。」宗教是誰在排斥?並不是宗教之間的鬥爭,而是自然的發展,科學文明在捉弄宗教。

  後來他問到南越的事情,天主教與佛教之間在南越的問題。我說現在你可以記錄我的話了,我是中國人,站在中國歷史文化的立場,貢獻你們一個意見,世界人類文化,站在宗教的觀點來看政治,好像每一個地區的政權,不過是由宗教製成的一個作品;相反的站在政治立場來看宗教,任何宗教不過是政治上的一環而已。凡是純粹的宗教徒,最好站在政治的立場來看宗教。西方的宗教不去管,在中國的歷史上,任何一個時代,政治如果扯上了宗教問題,便非失敗不可。我當時認為貢獻他們這個意見,非常踏實,很誠懇。現在來說更中肯,一點沒錯。

  我們中國歷史上,秦漢以下,三國時的黃巾張角、元朝的白蓮教,近代如紅燈照、義和團、太平天國等都是政治扯上宗教關係。凡政治扯上宗教關係來玩的,非失敗不可。西方的十字軍東征,這麼大一個戰爭,為了宗教的觀念而起的,成功了沒有?失敗了,此其一。第二,政治必須仰仗歷史文化的經驗,當時的南越太年輕了。我不好意思講,這是我國自己國家運氣差一點的時候,自己倒楣,免談了。嚴格說來,南越是小孩嘛,政治和歷史文化是要久遠的經驗,不可像小孩子一樣隨便亂來的。

  這些事例就是說明「敬鬼神而遠之」的意義,如果講宗教史,佛教玄奘取經回國以後,便是唐太宗捧出來的。同時唐太宗也捧道教。唐代的真正國教是道教,上朝排列朝班時道教站在第一位,佛教站在第二位,但待遇上是平等的。至於儒教,不用說,也是照捧,對伊斯蘭教也很崇敬,老的基督教──景教,也是唐太宗時候到中國來的,唐太宗還替他寫一個碑文,准他在廣州蓋廟──建教堂。唐太宗那樣大的政治氣派,看每一個宗教都是好的,都「請上坐,泡好茶。」他自己信什麼教,他沒有表示。老老實實說,後來考據他是信佛教的。但在政治態度上,他絕對公平,過去儘管沒有憲法,對宗教還是公平。

  所以孔子說為政的領導道理與鬼神之事的關係,不能完全做迷信看。有時對工作,對政治非常有幫助。不過上面一個「敬」字很重要,應該非常恭敬。比如拿破崙,絕不迷信,他當皇帝以後,曾經把皇冠一腳踢開,認為這些皇帝的帽子算什麼東西。但當他打到了伊斯蘭教的國家,看到伊斯蘭教的教堂,卻跪下來,跟著別人一樣禮拜,這就是「敬鬼神而遠之」的道理,這也是最高度的智慧,不能叫迷信。信仰是個人的事,處大事時,則不能隨意有所偏廢。

  為什麼舉這許多事例來說明「敬鬼神而遠之」為「知」呢?要注意,孔子上面有一句話,「務民之義」,講到一個國家領導人的智慧問題,並不是普通閒談地,討論鬼神這個哲學問題。

  後來又問到仁這個問題。這裡的仁不是講仁的體,而是講仁的用,作人處世的仁。孔子說,一個領導別人的人,極須要仁愛的心懷,對任何問題不要輕視,不輕視也就是儒家「敬其事」的思想。尤其領導人聰明的,往往容易輕視天下事,犯上蘇東坡「我被聰明誤一生」的毛病,所以任何事先從「難」的方面想,以後才能得到好的結果。先從難的方面,問題多的方面看,都研究完了,最後有一個結論,得到中道的成果,這就是仁的用。這樣一來,便利了自己,也便利了別人,更便利了老百姓。

  這幾十年來,年輕的朋友,用西方文化的觀念來處理事情──錯了,不怕錯,就怕不做;錯了沒有關係,再改。這一來,在政治上有好也有壞。有些人喜歡引用拿破崙的氣魄,說他的字典裡沒有難字,這句話聽了很過癮,非常有氣魄。但是大家想想,拿破崙並沒有成功,他不會成功,如同中國的項羽一樣。說到西方文化,美國除了科學以外,追根究柢沒有什麼真東西可看;只有到歐洲去看;在歐洲只有到法國看,到了法國只看到拿破崙的凱旋門。歐洲人都崇拜拿破崙,可是像拿破崙這樣的人,在中國歷史上多的是,可以揀出來一打以上,這有什麼了不起?一個老成謀國的人,要注意這個「難」,先難而後獲,這就是用仁之道。

【不在山水之間】

  那麼什麼是真正的智慧?什麼是真正的愛心?

  《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

  這幾句話,一般的人說,「知者樂水」的意思是說聰明的人喜歡水,因為水性流動。「仁者樂山」是說仁慈的人喜歡山。如果這樣解釋,問題大了。套用莊子的口吻來說,「知者樂水」,那麼鰻魚、泥鰍、黃魚、烏龜都喜歡水,它是聰明的嗎?「仁者樂山」,那麼猴子、老虎、獅子都是仁慈的嗎?這種解釋是不對的。

  正確的解釋是「知者樂,水。」知者的快樂,就像水一樣,悠然安詳,永遠是活潑潑的。「仁者樂,山。」仁者之樂,像山一樣,崇高、偉大、寧靜。這是很自然的道理,不是我故意作此解釋的。

  為什麼不是我故意的?再看下文就知道,他說知者的樂是動性的,像水一樣。仁者的樂是靜性的,像山一樣。這不是很明白嗎?硬是斷章取義,說「知者樂水」是喜歡水,「仁者樂山」是喜歡山,這是不對的。有些人的學問修養,活潑潑的,聰明人多半都活坡,所謂「楊柳岸,曉風殘月」、「滾滾長江東逝水」就是這麼個氣魄,這麼個氣度。仁慈的人,多半是深厚的,寧靜得和山一樣。

  所以下面的結論:「知者樂」,知者是樂的,人生觀、興趣是多方面的;「仁者壽」,寧靜有涵養的人,比較不大容易發脾氣,也不容易衝動,看事情冷靜,先難而後獲,這種人壽命也長一點。這是連起來的意思,千萬不要跟著古人亂解釋:聰明的人一定喜歡水,仁慈的人一定喜歡山。那問題就很大了。

【變了形的文化樣品】

  下面兩節,孔子感慨起當時的文化問題了。看起來是兩節閒文,毫不相干的話。研究起來,必須要配合春秋戰國的歷史時代。

  《子曰: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講到春秋戰國時代文化的演變,齊魯兩國,無論在東西周時期,都具有核心性的影響作用。後來的楚國、秦國,雖憑一股新興文化的氣勢,左右戰國時期,但始終是以國富兵強而具有影響時局的力量而已。若論文化的淵源,仍然不能離開齊魯。魯國乃周公之後,周朝武王統一天下,對老功臣,分封建國。周公的後代被封在魯,保存了周代文化的精神。姜太公幫助了武王統一天下,他的後代封於齊,發展出後世道家學術的精神。換言之,姜太公一系遺留在中國的文化,可以說代表了傳統道家的文化;魯國的文化則代表了周公這個系統,也就是形成後世儒家的文化;楚的文化則為老、莊一系所形成的南方文化成分較多;墨子則代表宋國的文化,宋為殷商的後代,所以在墨子的學術思想中,保留有濃厚的夏商文化的色彩。講中國文化史或哲學史,對這個觀念應該清楚。

  春秋時期,當時的文字語言並沒有完全統一,交通也不便利,各國諸侯的政治措施也有了各自為政的趨向,只是大體上還保持大同小異而已。到了孟子的先後時期,魯國保留的周代文化,也只剩一線命脈。那時候較為興盛的,還是道家傳統所流衍的燕齊文化。而且齊國比較強,是經濟最發達的國家,現在山東靠海這一帶地方,本來資源缺乏,因為姜太公封到了齊國,他便發展資源經濟,開始制鹽,不但使齊國成了產鹽區,並且漁鹽之利大增,後來又經管仲的一番開展,齊國的經濟更發達,到了戰國時期,他的國際地位,等於我們當年在大陸時的上海、現在美國的紐約。所以當時孟子、荀子這些學者,都曾到齊國轉一趟,好像現在的人們都要去美國混一下一樣的。這是孔子以後的事。

  在孔子當時,魯國文化,還大有可觀之處。孔子的思想中,認為要把中國傳統文化保留起來,乃至於振興起來,就要以齊國的文化為基礎,再加上好的轉變,就可以到達當年魯國的情況;再把魯國的文化,提高一點水準,就可以恢復中國傳統文化的「道」。這是他的一個看法,一個感嘆。

  下面孔子又對觚發出一個感嘆。觚依考據是一種四方有稜角的酒杯,到故宮博物院,應找得出這件東西。依古人的解釋「觚不觚!觚哉!觚哉!」這句話,是孔子在感嘆說,這個時代什麼都變了。你看嘛,這只酒杯本來是有稜角的,現在酒杯的稜角也磨平了!這裡記載孔子有這個感嘆。但是酒杯沒有稜角有什麼稀奇?孔子如果看到我們現在用的茶杯還是玻璃做的,圓圓的,孔子一定要感嘆,玻璃杯啊;玻璃杯啊!我們如果連接上文看,就知道這句話的意義了。孔子說我們的文化已經衰落了,要保持自己的傳統文化,是件非常吃力的工作。除非像齊國那樣,有雄厚的經濟基礎,能為後代文化努力,再加重整一番,可至於魯。魯國的文化有這樣相當基礎,能夠把他再發揚光大一點,可以保持傳統文化之「道」。可是他講到這裡,正在拿著杯子喝酒,於是就近舉例說,試看看,酒杯的樣子都變了!什麼都在變,時代已經變了;酒杯啊!酒杯啊!他是感嘆連這樣一個用具、都跟著時代在演變了,人更是永遠在演變,歷史是拉不回來的。這是他假借酒杯對文化演變的感嘆。

  我曾和朋友們談起,不要感嘆,感嘆是沒有用的。歷史無法拉回。我們死了,下一代照樣活下去,照樣又生下一代來。我們現在要盡到自己的任務,把我們所知道的,盡量交給後一代。他們去整理,他們去發揚,那是他們的事,不要擔心。一定說「人心不古」、「今不如昔」、「世道衰微」也不見得。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歷史,每代歷史有每代歷史的精神。所以孔子說「觚不觚!觚哉!觚哉!」意思不單指這個酒杯。而是說變了,一切在變,就是這樣一個感嘆。

【君子可欺以其方】

  正當孔子感嘆,旁邊有個學生提出了問題。

  《宰我問曰: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子曰:何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宰我就是孔子說他「朽木不可雕也」的台柱學生,我認為他是身體不太好,而聰明有餘,德性不大夠的一個人。

  他有一天和孔子半抬槓,也可以說是在懷疑一個問題。他問孔子說,你天天教我們要學仁,作人做事要講道德仁義。假使有一個人,去騙一個有仁義修養的人說,水井裡有仁義。難道為了修養仁,就聽他的話往井裡跳?宰予這個話問得沒有錯,並不調皮,很實在的。他的意思是,老師你天天教我們講仁義道德,現在世界那麼壞,壞人那麼多,有人來騙我們井裡有道德,道德又值幾毛錢一斤?要不要跳下去呢?和我們現在問:「這個社會這樣壞,仁義有什麼用?」是一樣的。

  孔子聽了以後,終於笑了。他說你怎麼這樣想呢?一個作學問成為君子的人,並不是一個笨蛋,必須要曉得應變。孔子力贊《周易》,而《周易》的道理,便有「適變」、「隨時」這兩個要點。要懂得時代,適合於時代。但自己要站在中間,順應這個變,有中心主張、中心思想。他在這裡說一個君子之人「可逝也」,可以放棄自己的終身,但「不可陷也」,絕不受人家的包圍、困擾,落入陷阱之中。

  比如說拋棄了一切,甚至拋棄了這個社會環境,拋棄了一生的功名富貴,絕不受困擾。如果說沒辦法,受了環境的困擾,陷進去了,在無可奈何下而拿了功名富貴,然後自說清高,那對不住,這是沒有骨氣,不是君子。有骨氣的作法是自我犧牲,不受困擾。

  「可欺也,不可罔也。」當面來欺騙可以,願意接受這個欺騙,這是仁慈。但如果糊塗、將就,自己根本不知道,這是不可以的。所以孔子是說,你問的哪有這個道理?歸納起來的意思,人一定要仁義道德。這是孔子所標榜的,也就是他的學問中心,要有中心思想,中心路線。如果這個中心思想行不通,只要認為對了,乃至於被時代遺棄了都可以,可是如果被現實所陷沒了,那是不應該的。

  所以孔子在下面再加以引伸解釋。

  《子曰: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

  孔子說博學於文,這個文不僅是文學,而是代表了一切學術文化。以現代名詞來說,包括了文法、文理和一切知識。所以說要博學於文。博就是淵博,樣樣要懂,才能成為通才。但是淵博的人,常是樣樣都懂,門門不通。所以先求淵博;後要求專精。要淵博而專精,並且還要約束自己,作人處事在在合禮。

  孔門的思想要講禮,我們再三提過,禮並不是教我們行禮,而是《禮記》所包涵的文化精神。孔子說如果做到這樣,大體上人生的道路,可以走得出來,不會離譜太遠了。「弗畔」,就是沒有離經叛道的意思。

【衝冠一「路」為紅顏】

  到這裡引出一件事來了。

  《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

  這段很妙。南子是古代的一個美女,是衛國的人。孔子在這個國家相當久,因為衛國本來有意留孔子,把國政交給他,學生中有很多人懷疑孔子想取得在衛國的君權。當時衛國的諸侯衛靈公,寵愛一個漂亮的妃子,就是南子。春秋戰國的時候,女子把持政權的有好幾位,不過直到現在還沒有看到這個問題的專書,我倒很希望有人,如果有功夫,對這種女人把持政治的風氣,列舉中外的歷史事例寫一本書。

  中外歷史上,與政治有關的女人太多,幾乎任何一個政權都離不開女人。常在報紙上看到,英國的緋聞出來了,白宮的桃色新聞又出來了,全世界新聞界鬧得那麼凶,我看看覺得蠻好玩的。有的學生問,怎麼覺得好玩而已?我說這有什麼希奇呢?報紙上鬧是另外一回事。

  古今中外任何一個政權,幾乎沒有不和女性發生關係的。不過有些是好的女性,有些是壞的女性。和歷史的整個型態都有關係,可惜的是古代重男輕女,歷史的記載沒有朝此方向發揮而已。明末清初文學家李笠翁說的,人生就是戲台,歷史也不過是戲台,而且只有兩個人唱戲,沒有第三個人。哪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這句話又引起另一則有名的故事:相傳清朝的乾隆皇帝游江南,站在江蘇的金山寺。看見長江上有許多船來來往往,他問一個老和尚:「老和尚,你在這裡住了多少年?」老和尚當然不知道這個問話的人就是當今皇上,他說:「住了幾十年。」問他:「幾十年來看見每天來往的有多少船?」老和尚說:「只看到兩隻船。」乾隆驚奇地問:「這是什麼意思?為何幾十年來只看到兩隻船?」老和尚說:「人生只有兩隻船,一隻為名,一隻為利。」乾隆聽了很高興,認為這個老和尚很了不起。李笠翁說人生舞台上只有兩位演員,一個男的,一個女的,這也是很自然的現象。

  孔子當時到了衛國,南子這位寵妃正在把持政權,曾經找人告訴孔子,想見見孔子。這是古代,不比現代外交:除了阿拉伯伊斯蘭教國家外,到了一個國家,見元首夫人,並沒有什麼了不起,而且還是一種習慣上的禮貌。但在古代不然,尤其是南子這個人,名聲並不好,她要見孔子,孔子並沒有答應,後來有人告訴孔子,要在衛國有所作為,非要走南子這條路線,孔子當然沒有走這條路。

  但是孔子有一天的確見了南子,照歷史上記載,孔子見南子,南子對他恭敬萬分。歷史的記載,男女相見,中間掛一幅珠簾,南子穿了國家的大禮服,在簾子裡面向孔子跪拜,非常尊敬孔子,這也是事實。

  現在《論語》中記載,孔子見了南子。這一下,學生當中脾氣最大的子路不高興了,出來在態度上大概給孔子很難堪,逼得孔子賭了咒:「你不要懷疑我啊!我假如做了對不起人的事,給天雷打死!給天雷打死!」古人對這節書,都作上面這樣的解釋。

  如果這樣解釋是對的,試想想,我們民族文化所標榜的這位聖人,豈不太糟糕了?見南子就有不軌的行為嗎?這是不可能的。南子雖然在社會上的名譽不太好,孔子也瞧不起她,到底她是這個國家國君的如夫人,她硬要見見,也理所當然。孔子特別講禮,這又有什麼失禮的?

  孔子見了南子出來,子路這個學生就擺臉色給他看,孔子這個「校長」也幹不下去,要辭職了,太受學生的威脅了,還要逼得孔子當面賭咒,「天啊!給雷打死!給雷打死!」哪有這樣的解釋?這完全是後人塑造孔子的錯誤,所以孔家店被打倒是難怪的,都是這些店員亂搞!把自己老闆塑得那個怪像。就是現在,也還有人把孔子像塑得那麼呆板。孔子哪裡是這樣的,孔子態度本來非常活潑輕鬆。

  孔子見南子,是事實;子路不大高興也是事實,孔子也的確矢之。「矢之」是很嚴重,等於賭咒,賭什麼咒呢?問題在下面這句:「予所否者」,孔子就告訴子路,你們的看法不對的。這裡要千萬注意,古人說:「萬事誰能知究竟?人生最怕是流言。」又說:「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這就是人言可畏。又「誰人背後無人說?哪個人前不說人?」人情世故要通達,凡事問心無愧,旁人背後怎麼說不要管他,只問自己。所以孔子是說,你們看法和我看法不一樣,我所否定的,我認為不可救藥的人,一定是罪大惡極。不但人討厭他,就是天也討厭他,那麼這種人便不需要與他來往。

  我們再看南子,是不是那種「天厭之」的人呢?南子在歷史上不像夏姬,後來的夏姬是不得了的,壞得很。我們查衛國的歷史,南子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錯,不過長得漂亮,衛靈公非常迷她,如此而已!政治上當時比較起來,衛國還算好的。而且孔子周遊列國,流落他方的時候,還是在衛國住得最久,衛君在衛護他,南子也在衛護他,衛國的大臣,蘧伯玉這班人也在衛護他。所以孔子說,你們不要聽到人家胡說八道就相信了。「謠言止於智者」,有聰明有智慧的人,一聽到就知道是真的或是假的。我所認為不對的,不像你們的看法,如果真有罪大惡極的人,天意都會厭棄他,何況人呢?你們對於南子,用不著這樣不高興。這節的意思,如此而已。我們絕不能照舊的解釋,把孔子說成像孩子偷了嘴,怕大人打那樣,哪有這種事,這是三家村學究們的見解。

  接下來,孔子提到這件事了。所以我說《論語》是連成一起的,編得非常好。講了南子這故事,馬上就把孔子的一段話引進去了。

  《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

  在孔子的孫子子思著《中庸》的時候,第三章中,就引用這一句話。孔子是講了這一句話,孔子就中庸太難了,中庸是什麼呢?講孔子的中庸也是很難解說的,如仁字一樣,有體有用,我現在不講中庸的體,將來有機會研究《中庸》時再講,現在講中庸的作用。

  有些學者寫文章罵中國文化,他們也是中國人,現在中國人「罵」中國文化的太多了!真使人感慨萬千,我們這個國家在五代那八九十年中,也是最亂的,是當時認為的外族侵略進來的時代,有許多中國人變成什麼樣子呢?很難看,也很壞,他們幫助外族侵略自己中國人,所以唐末司空圖有一首感慨的詩:「一自蕭關起戰塵,河湟隔斷異鄉音。漢人學得胡兒語,卻向城頭咒漢人。」將來百把年以後,寫我們現代的歷史,可能有人也會這樣寫。現在罵中國文化的,不是外國人,而是我們自己中國人。自己對自己沒有搞清楚。

  現在也有很知名的學人寫了文章,說中庸就是馬馬虎虎的意思。他曲解說,張三說對,李四說不對,而王五說對與不對沒有關係,就中庸吧!這位學者竟如此解釋中庸,他們這些人對於中庸是什麼,自己都沒有好好的研究。

  我們現在說中庸,就是能夠中和的中庸之作用。我們中國文化中《易經》的道理,是說天下的事物,天下的人物,隨時隨地在變,每秒鐘都在變,沒有不變的事。如何能適應這個變,如何能領導這個變,這是學問的中心。同時《易經》告訴我們,變是對立的變,任何一件事都是相對立的,有正面必有反面,有好必有壞,你說對的,同時也就產生了不對的。一切都是相對的,在這個相對的中間,有一個中和的道理。所以「中庸」便提到中和的作用,孔子是說兩方面有不同的意見,如果有最高的領導德業的人,使它能夠中和,各保留其對的一面,各捨棄其不對的一面,那就對了。那才是「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孔子同時感嘆說:「民鮮久矣。」一般的人,很少能夠善於運用中和之道,大家走的多半都是偏鋒。

  把這節放在孔子見南子後面,正說明了我們剛才所說的道理。一般人對人事的批評,要多方面注意人情世故。將來各位出去外面做事情,你的部下,你的朋友,甚至你的敵人,對你也是一樣。當罵你壞的時候,什麼都是壞的,沒有好的;當捧你的時候,什麼都是好的,沒有壞的。但是不管捧與罵,都是有問題的。我們不要忘記了自己的本分,自己要很清楚自己,不要為這些毀譽所動搖,要問自己真正的作為。所以孔子在這裡所講的道理,說明了孔子見南子的真相。

【此事古難全】

  下面等於為本篇作結論了。

  《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子貢問的問題,都是中肯扼要,而且碰到孔子中心思想的要點之處。他說假使一個人廣泛地博施濟眾,要為整個人類謀福利事業,照現代話來說,團體、社會、政府做的公益事業就叫社會福利。中國古代有沒有社會福利思想?假使有研究社會問題的,這個問題要注意,在中國歷史文化裡,好像找不出社會福利問題的記載,事實上有沒有呢?有!社會思想早有了,社會福利思想也早有了,過去都偏重在個人做,以個人立場,做社會福利事情,這是中國人的道德修養,告訴人,有錢做做好事,修橋鋪路,再不然夏天在路上擺一些茶缸。我很小的時候就看到過。每到夏季,家裡忙得很,天天都要燒茶,大鍋大鍋的燒,多少裡一桶,放在那裡,不要錢的涼茶,大家儘管喝。很多人家都這樣做的,這些都是社會福利。中國過去的社會當然是以農業經濟為基礎,由個人做社會工作,做社會福利,認為這是一種道德,所謂陰功積德。

  現代的思想,社會的福利工作,已經由政府、由社團做。時代不同,工業時代與農業時代,是兩個時代,思想也不一樣。子貢講的博施,就是講社會福利。廣博,無條件的把東西送給人家,救濟大家,讓大家都得到幫助。在孔子學生中,只有子貢敢講這句話,因為這位老哥子很有豪氣,有時不大肯作書獃子,孔子也沒有罵他,認為他很對,可是也沒有鼓勵他。他一邊是講仁義,一邊不同意裝窮,不像顏回一樣,三天吃一個便當,還是餿的,喝一口水下飽。他要做生意,他的錢很多,所以他敢吹這個牛,假如我博施、濟眾,老師,怎麼樣?可以算得是你所標傍的仁慈吧?

  孔子對子貢這個問題的答覆很妙,他說,你說的這件事,太偉大了,豈止是對仁來說,實在是永遠做不到,做不盡的大事業,我也做不到,就是古代聖帝明王如堯舜一樣當權的人,也做不到。問題是在於一個人想做好事,絕對大公,很難很難,是做不到的。

  所以中國的字,「公」是化「私」,這是儒家的思想。由道家演變而來的楊朱思想,「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為也」,絕對講個人主義,我不拔你的毛,你也不要拔我的毛,一毛都不拔。墨子則講「摩頂放踵以利天下」,盡量的為公。儒家認為都不對。儒家是講保留適度的自私,慢慢擴充到為公。我們大家要注意,三民主義的思想,就是從儒家這個思想來的。儒家的推己及人,我有飯吃,才想到你需要飯吃,分點給你,我們兩個有飯吃才分給他,我們三個有飯吃,再分點給大家吃。一步一步擴充。如全體都要一下子做到,不但我們做不到,堯舜也做不到。

  所以孔子說子貢的理想太高了,像柏拉圖的理想國一樣,陳義太高了。孔子告訴他,真正仁的人,是要自己站起來,但是要顧慮到別人的利益,使別人也站起來。

  學問道德也是如此,我要作一個人,不要忘記了他也要作一個人,我想將來通達有前途,不要忘記了他也要有前途,尤其是將來諸位如果出去做一個領導人,要多愛部下,像待自己的子女兄弟一樣替他們著想。我要利益,他們也要利益,我太累了,同樣地他們也累了。從最淺近、最平凡的當中去瞭解他。做到了這種地步,就可以說找到了仁的方向,為仁找到一條可走的路了。

  本篇講到這裡,結束了《雍也》一篇的連貫性,也等於對第一篇《學而》這些道理,作一個陪襯。拿事實來證明、討論。孔門學問中仁的應用,是推己及人,想自己利益的時候,也替別人的利益著想;擴而充之,想到天下人的利益。仁的路就是這樣開始走的。

  現在第六篇《雍也》講完了。這六篇連起來,等於是全部《論語》中孔子師生之間學問問答的綱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