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央視》昨天報道,中國銀行某分行(可能是廣東分行)夥同移民中介機構,發展洗錢服務,對象是大陸那些先富起來的人,方法是以「投資移民」招牌作掩護,滙出款額動輒幾十萬至數百萬美元,手續費大概在千分之三到四。其實,這不是中行的第一單洗錢新聞;去年,中國銀行在美國紐約被起訴,罪名是幫助哈馬斯和巴勒斯坦伊斯蘭聖戰組織洗錢。
大陸企業不透明之極,其中尤以國企金融機構為甚,所以幹各種壞事也難被發現。這些不法行為,也愈來愈多在香港的「紅色資本」經營的大公司如華潤、光大等出現。香港人這幾年來奮力反對「地產霸權」,但長遠而言,紅色資本對港人的威脅和對「香港品牌」的損害,才最值得擔心。本文討論紅色資本特別是紅色金融資本,指出其一些特性,希望引起各界關注。
馬克思、恩格斯有謂:「工人無祖國」;意思是說,資本的剝削本質,不因其來源或資本家的國籍不同而有異,無產階級革命運動因而是國際性的。不過,本質之餘,資本的其他方面容有分別,馬、恩並沒有否定。例如,馬克思估計,美國資本主義經濟的上層建築是容許無產階級政黨通過普選上台掌政的,不必發動暴力革命,與歐洲大陸特別是普魯士的特別兇殘的資本主義不同。不過,後來的歷史跟革命導師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代表工人階級利益的德意志社會民主黨把議會道路走通了,工人政黨卻無法在美國立足,連在野的地位也沒有。然而,老馬也非全錯,他起碼意識到,不同國家的資本有大不同,對工人階級打工仔而言,差別還是十分重要。歐美如此,香港亦然。
香港僱傭資本「分顏色」
二次大戰後的香港,產業多元化,美歐日資相繼湧入,在製造、金融和高端零售等行業方面佔得地位,大有超越本地華資而與英資大行分庭抗禮之勢。當其時也,香港打工仔尤其條件較好的,都算有得揀,排次序的話,大體上都認為「紅白藍」的行和廠的工最好打,其次是各色歐資,再其次是日資,然後是本地華資,最後才是中資即「紅色」資本機構;後者因為眾所周知的各種經濟及非經濟原因,一般人那時寧願失業也不進,只有極少數的例外。這個勞動力市場現象,用馬列毛理論解釋不了,主流經濟學卻手到拿來,甚至不必依賴政治理論。無他,資本的技術含量高,勞動的邊際價值就高,工資也因此跟着高。幾十年來,排序的中間地帶或有小變,但兩極的顏色則未變。
如此排序偏好,盡顯香港打工仔的理性;而這種理性,竟顯示馬、恩的理論在現實世界給反過來了:正正因為資本按來源「分顏色」、有分野,才顯得「工人無祖國」。
金融資本又如何?
對理性金融投資者而言,回報率就是回報率,走在街上打手提落單的高頻炒家或是坐在家中電腦面前小心砌組合的鍵盤投資者,一般不會理會籌色是藍是紅還是綠。這是有理由的,主流理論認為,金融市場運作接近完美,所有回報攸關的消息很快消化,一切市場裏的不確定性都可以變成溢價,投資者看着證券價格,再按自己的風險胃納和不同公司證券的風險特徵作出投資決定便可。
例如,一般人心目中的大陸公司多有管理水平低、運作不透明、高層常被「雙規」等的不利因素,但這些因素全都已經包含在風險貼現價格裏,因此都不是問題。如果投資者喜歡「玩」其他的投資學說而不按此主流理論出牌的話,那就更加無所謂。筆者的朋友當中,既有極端仇美的,這兩年投資美股大有斬獲;也有不少非常反共的,多年來買下不少人仔,近期出貨之後結算,一樣喜上眉梢。可見港人投資,一般不分辨「顏色」。到底,買一隻紅籌股獲利,與天天到「紅色機構」裏上班賺工資,是兩回事。
不過,最近發生的一些金融事,看來要挑戰這個金融領域裏的港人傳統看法。
這兩天城中有大量圍繞梁特、佔中、解放軍、志願軍等政治話題吸引大眾關注,另外一條十分重要的新聞,則很可能給冷落了。
7 月7日,《明報新聞網》頭條報道了一則關於人民銀行前行長戴相龍的女婿車峰的消息(其他較早消息指「車風」是戴的兒子的化名)。原來,《明報》記者與「國際調查記者聯盟」(ICIJ)合作研究離岸公司客戶的投資行為之時,發現車氏透過一間英屬處女群島(BVI)公司,在2006年3月斥資億元購入若干港交所掛牌的大陸公司;未幾,大陸的「國家外滙管理局」即宣布以天津市濱海新區(一個集中大量「新富」的全新城區)作試點,批准區內居民直接投資港股,即坊間稱的「港股直通車」;此事令恒指於一天之內暴升1200點,車氏當場獲利幾個億。選擇天津、而且是天津的一個特定城區作試點,實在出人意表;為什麼不是整個天津、或者上海、深圳、北京呢?《明報新聞網》那段消息給出了重要提示:當時的天津市長正是車峰的岳父戴相龍【註1】。
紅色金融資本之惡
這後面是否牽涉極高階層的「內幕交易」(insider trading)呢?現時無人知道,但表徵大家有眼看(聯繫《明報》劉進圖遇刺險死之事一併考慮,真正「令人倒抽一口涼氣」)。
是內幕交易又如何?主流理論認為,在近乎完善的金融市場裏,唯一有可能藉買賣證券穩得超額利潤的投資者,就是有內幕消息的人。若發生這種事,對其他的投資者就不公平;如此獲得的超額利潤,就是其他人的損失。而且,在事情未發生之前,這種損失的風險無法估計,因此其他投資者無法迴避損失。這種非法行為,一般而言,局限於發生問題的公司周圍內,犯者不過利用內幕消息就一間公司的股價上落套利。不過,《明報》那則報道就不是那麼簡單。
上述所報道的故事若涉內幕交易,有三點非同小可:
一、犯者行為,乃是透過超強內幕消息影響大市指數而獲利,受損的是整個香港的金融市場。這種規模的市場動盪,無端受害者人數很大,不同於一般涉單一公司、單一股價的內幕交易。
二、這個非法行為,扣着另一個很可能是有計劃的非法市場操控:通過突然宣布天津某城區居民的資金為大陸民間資本進入香港金融市場的先頭部隊,不僅明益部分當地居民,而且人為地把恒指於瞬間推高,造成有利於擁有內幕消息的股價升勢。這有別於一般內幕交易者利用個別公司的客觀利好或不利消息圖利,是精心配搭了兩種犯法行為的一個局,即市場操控+內幕交易(關於這點,下面還有更多分析)。
三、上述可能的非法配搭裏的「市場操控」部分,是搞「港股直通車」那樣的準國家層次行為;有這種操控能力的人,毋乃黨內極高層(不一定是最高,因為後來天津「港股直通車」取消了;但理論上不能排除是黨內各派高層都有份玩的一場遊戲,拿天津某區來搞,不那麼眾目睽睽)。
中大黃輝教授的研究
大家知道,內幕交易是最難偵查、最難定罪的非法金融行為,而此問題在大陸尤其複雜,因為有黨的立體體制提供滋生的土壤和結構性掩護。企業、行業的黨委,只需有意識地組織一個「生活會」,所有的企業、行業內部訊息就可以「共產」了;一旦出問題,在黨內上攀幾層,打通監管機構的黨委和法院的黨委,就可以把問題擺平;上得法院定得罪的,也可從輕發落。這是大陸黨政幹部集體貪腐的標準模式。有黨的組織提供方便,所以大陸金融圈子裏的內幕交易問題特別嚴重。讓我們看看一些這方面的資料。
有關大陸金融市場內幕交易的研究,香港中文大學法學院副教授黃輝是權威【註2】。黃教授的一篇2007年論文,很說明問題。這篇論文是公開發表的學術論文,但筆者在網上卻是從「維基涉」(wikileaks)的網站取得;敢情是美國政府覺得文章重要,收進有關部門的參考檔案,結果卻給「吹雞者」連同其他機密文件一起捅出,交給「維基涉」?
黃氏在這篇實證論文,概括了對大陸三個主要金融城市的投資者、學術界、企業界、監管機構中人的訪談記錄。結果顯示,近年曝光的一些大案,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有關的非法行為十分廣泛,幾乎每天都在發生,涉案金額巨大但懲罰很輕,監管不到位,禁之不絕。文章談及十多個大陸的案例,有的牽涉金額兩三千萬元,但一般結果只是充公加「行政處分」了事;與澳洲2003年的一宗涉區區兩千美元的內幕交易案的十一倍罰款加九個月有期徒刑比較,簡直是優待。
尤甚者,黃教授的論文指出大陸的內幕交易三大特點:一、犯法者常常是投資機構而不是自然人,與外國的一般情況不同,嚴重得多;這些機構得到內幕消息,竟然動用投資客戶的錢進行套利活動;二、公司有影響股價的消息要發出的話,公司自己事先買賣自己的股票套利;本來,公司買賣自己的股票,一般是違法的,所以有些公司就與另外的一些公司合作,進行交叉買賣,走法律罅隙;三、內幕交易往往與操控市場等其他非法活動結合,結果是非法收益更豐、行為更隱蔽。
此處第三點,就是上述《明報》揭發的事例裏的三個特點中的第二個。
香港金融中心往何處去?
大陸經濟體積不斷膨脹,金融資本增加,部分因各種原因外溢,香港近水樓台先得月,在量方面當有可觀發展,短期而言,賺更多的錢不是問題。然質的方面,卻十分可憂。
當下紅色資本愈來愈成為本地政經板塊的主體,勢將變成能夠左右、支配特區行政系統的力量。若與此同時,頻密的內幕交易行為,陸續以紅色資本為載體強侵香港,而香港的法官如果也在「愛國」壓力下成為「管治團隊」的一部分,受行政力量支配,則內幕交易在香港無從禁絕,也會漸漸猖獗,向大陸看齊。這無疑會是中港無限度融合的一個自然趨勢。
八九十年代,西方金融資本流入香港,蠶食英資霸權,也迫使華資機構進行改革。市場逐漸開放、政府規管一步一步改善;結果,香港的金融投資市場質素提升,擺脫戰後四十餘年以來亂七八糟藏污納垢的狀況,終於發展成為世界級金融中心。
現時,按全球金融界普遍公認的GFCIndex排名,香港穩在三甲,僅次於紐約、倫敦【註3】。這個排名的打分方法裏,把影響金融業競爭力的因素分成五類,頭一類是「營商環境」,而影響此環境的第一因素便是法治和廉政;第二類才是交易量、市場的深與廣度等的量因素。由此可見,「港股直通車」好,人民幣離岸業務好,如果量方面提高了,但質方面的優勢失去的話,香港的金融中心地位很可能不保。挾北方政治勢力橫掃,紅色資本很可能是令香港失色的第一破壞力量。
其他行業的紅色資本
香港是一個開放經濟體,資本來源多,一般有利降低風險。紅色資本當然也可以有這方面的貢獻;在一些「非敏感」行業,例如建造業、旅遊業、零售業等,大陸資金多來也不是大問題。但是,在另外的一些行業,例如傳媒、出版、通訊,又例如食物、能源、運輸等,資金帶有紅色,對港人來說,就有風險。大陸以經帶政,在台灣目前的主要表現方式是「讓利」、「宣傳」,在香港則是「策略性控制」,包括在意識、訊息方面的撒網工夫,以及在關鍵的民生領域裏的坐大。本地傳媒行業,月前傳出出版《晨報》,便是一例;《晨報》「出師未捷身先死」,背後深層原因是什麼,市民無法知道,不過卻可以肯定,類似的嘗試,還會以各種名義和形式捲土重來。
好些年來,港人因為生活壓力,反對「地產霸權」。然而,那幾乎完全是經濟層面裏的矛盾,與勞資糾紛的性質相近。筆者認為,港人面對未來,更大的威脅來自紅色資本的滲透。這個威脅比地產霸權尤甚,因為除了經濟方面的掠奪(不排除先有一點「讓利」),還隱含政治的收割。
作者為《信報》特約評論員
【註1】見7月7日《明報新聞網》http://news.mingpao.com/20140707/gaa1.htm。以往網上流傳的戴氏家族貪腐的資料沒有提供正式資料;《明報》及「國際調查記者聯盟」首次得到BVI公司的官方記錄,牽涉的人名、資金額也有了。
【註2】黃輝教授同時是澳洲新南威爾斯大學法學院的聯任副教授,個人資料見http://www.law.cuhk.edu.hk/people/huang-hui-robin.php及http://www.law.unsw.edu.au/profile/hui-robin-huang;黃氏精研大陸金融市場的規管問題,單是有關大陸金融內幕交易的論文便有四五篇之多,本文引用的,見於https://wikileaks.org/gifiles/attach/106/106023_SSRN-id993341.pdf。
【註3】見GFC2014-15報告http://www.longfinance.net/images/GFCI15_15March2014.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