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4年3月15日星期六

古德明: 粵語是法定語言嗎?


香港教育局最近給粵語下了個注腳:「一種不是法定語言的中國方言。」注釋一出,不少香港人即群起而攻,教育局惟有暫避風頭,道歉了事。但那注釋可謂實事求是,批評者不解事而已。

今天,大陸以至香港的法定語文是現代漢語,不是中文或各地中文方言。中文不可能寫出現代漢語的風標格調,詞彙也和現代漢語大有逕庭。

謹先說風格。我國的中文,尤其是廟堂文字,以禮為骨,以義為筋。唐朝貞觀 八年,西域吐谷渾「寇涼州」,並拘繫唐朝使者趙德楷,太宗皇帝親撰《討吐谷渾詔》說:「吐谷渾蕞爾小蕃,剽掠邊鄙,拘我使人。內外百僚,華夷兆庶,同心憤 怨,咸願誅討……」這樣的文辭,典雅可誦,有雷霆之怒,而無罵街潑婦之怨毒,和名將李靖大破吐谷渾的武功,並垂千古(《全唐文》卷五、《新唐書》卷二)。

唐朝聲討敵國,文詞如此; 新中國送別「戰略夥伴」美國的駱家輝大使,用字鑄詞,卻截然不同。這個駱家輝駐北京期間,生活儉樸之外,每天公佈北京空氣污染實況,並曾保護失明中國國民 陳光誠,頗得中國百姓好感。新中國官方網站於是在他離任前夕,發表《別了,駱氏家輝》一文說:「駱氏放着珍饈美味不吃,偏要吃快餐,賺中國人的眼球,和有 錢人去農家拍照作秀有什麼不同?他還收留所謂民權律師陳光誠,發揮了導盲犬作用。駱氏來了,北京霧霾也來了;駱氏走了,北京晴空萬里。」這就是香港教育局 說的法定語言典範,中文絕對無可比擬。

而論詞彙,法定的現代漢語更和中文截然不同。「作秀」、「賺眼球」等,分明是英文to make a show、to attract one's eyeballs的方塊字寫法,非法定的中文只會說「惺惺作態」、「惹人注目」等;又新中國官方《人民日報》二月十二日有鴻文介紹「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基 本內容」,新香港則有官方廣告呼籲「大家的願景一起去實現」,那「核心價值」和「願景」,也分明是英文corevalues和vision的變體,非法定 的中文只會說「社會主義要旨」、「大家攜手實現理想」之類。一九九七年之前,香港那裏有人會說甚麼「核心價值」、「願景」、「持份者」 (stakeholder)、「正面」(positive)、「負面」(negative)、「優質」(quality)、「跟進」(follow up)、「正能量」(positive energy)等數之不盡的法定詞語。

今天,中共現代漢語當道,中文無論是文言、白話還是粵語等方言,都不可能是法定語言。至於那些開口閉口不離「核心價值」等等的香港人,痛斥教育局「矮化(dwarf)粵語」之餘,根本不知道傳統粵語已給他們戕賊得體無完膚。他們日夜說的,無非粵語發音的現代漢語而已。

 古德明: 他們的野心

《左傳》卷七載:楚國若敖氏兄弟子文、子良一掌朝綱,一掌軍政。子良生子越椒,子文一見,主張殺卻:「是子也,熊虎之狀,而豺狼之聲。諺曰:『狼子野心。』是乃狼也,其可畜(養)乎?」子良不聽,後來越椒果然作亂,招來滅族之災。《三國演義》第十六回曹操論呂布,也說:「呂布狼子野心,誠難久養。」

中文「野心」一詞,向來帶貶義,指不知檢點或貪得無厭之心。例如《西遊記》第四十三回觀音菩薩說紅孩兒:「這妖精已是降了,卻是野心不定。」梁啓超《意大利建國三傑傳》說拿破崙三世:「拿破侖第三,正野心勃勃,欲樹威域外,以固其位。」

現代漢語「野心」的意思,卻明顯和中文不同。請看二零一零年一月二十日香港《頭條日報》一篇《企業管理達人》論經營之道:「要訂立非常有野心的目標。」

同年三月三日,大陸人民大 學榮譽教授溫天納發表《踏入投資銀行的第一步》,教求職者說:「不可以讓人覺得你完全沒有野心。」今年一月十六日,臺灣《今週刊》也有《創業者敢要、能 做》一文說:「臺灣創業者野心不足,夢不敢做大。」上述三個「野心」,顯然都不是貶語,而是褒詞。

當然,稍懂英文者,都會知道現代漢語所謂「野心」,無非英文ambition 的方塊字寫法。《牛津簡明英漢雙解詞典》ambition條下注釋是:「drive to succeed or progress事業心,野心,志氣,抱負。」可見英文的ambition可褒可貶,毛澤東奴役萬民的野心以至梁啟超救民水火的壯志,英文都可稱為 ambition。現代漢語人把「野心」當作ambition的同義詞,於是在他們下流筆之下,梁啟超、孔子等抱負不凡人物,毫無疑問都是「野心家」。

宋朝蘇軾有《白帝廟》稱頌西漢末年割據益州(今 四川)的公孫述:「遠畧初吞漢,雄心豈在夔(夔州,在今四川省)?」《三國演義》第二十一回曹操和劉備煮酒論英雄:「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蔡 東藩《民國通俗演義》第十回說孫文:「中山先生,發宏願救國。首建共和之纛,奔走呼號於專制淫威之下。」這「宏願」、「大志」、「雄心」等,英文都可稱為 ambition,中文卻不會詆為「野心」。

但是,現代漢語人不屑學中文。所以他們不說「要訂立雄心勃勃的目標」、「不可使人覺得你胸無大志」、「臺灣創業者缺乏遠志宏圖」等。現代漢語人最大的「野心」,就是做天下第一洋奴。


諷刺的是……

二零一三年十二月九日,香港《文匯報》有鴻文抨擊民權運動者向高官擲雞 蛋:「諷刺的是,這些人自稱爭取民主,但他們煽動暴民政治,恰恰是民主的大敵。」擲雞蛋假如是「暴行」,那麼,驅坦克車剿民一定就是「仁政」。現代漢語實 在不能按中文詞意解釋。《文匯報》所說的「諷刺」也是一例。

「諷刺」一詞,中文指「用含蓄的話相諷諭」,出於《詩經關睢序》:「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這「風刺」後來多作「諷刺」,例如《文心雕龍書記》說:「詩人諷刺。」這「諷刺」和現代漢語的「諷刺」完全不同。

現代漢語的「諷刺」,無非英文irony 的方塊字寫法;而irony除了解作「諷刺」,還有另一個意思,見《柯林斯英文詞典》(Collins English Dictionary): a situation or result that is the direct opposite of what was expected or intended(與預期恰恰相反的情況或結果)。《文匯報》那一句的「諷刺」,分明就是這個irony的化身,和中文的「諷刺」了無關係。這裡試舉一個 irony的典型例子:希臘神話裡有個悲劇人物伊迪帕斯(Oedipus),不知道自己是被收養的,為了逃避「殺父親,娶母親」的命運,離家遠走,結果卻 殺了自己的生父,娶了自己的生母。英文可以說:It is ironic that, to escape the fate of killing his father and marrying his mother, Oedipus ended up killing his father and marrying his mother。現代漢語會說:「諷刺的是,伊迪帕斯為了逃避殺父娶母命運,結果卻不免殺父娶母。」這「諷刺的是」或It is ironic,中文應怎麼說?

《鏡花緣》第六十七回才女 陰若花歎息世事難料:「天道不測,造化弄人,你又從何捉摸!」宋朝朱彧《萍洲可談》卷一說人言可畏:「讒口可畏如此,既不得笑,又不得哭。」伊迪帕斯的遭 遇,就可以說是「天道不測」或「造化弄人」;爭取民主者成為「民主大敵」,則大可說「令人哭笑不得」。可是,現代漢語人只會說不中不英的「諷刺」。

二零一三年四月二十八日, 大陸《南方週末》有《遠離顛倒夢想》一文說,昆明西山太華寺從前俯臨昆明湖,主殿因有「海不揚波」一匾:「諷刺的是,現今山下不過一片荒地,曾經的波光無 限,已被填了。」今年一月二十三日,臺灣《中國時報》引述企業家張忠謀的話,說鄧小平開放人才、技術等等,只不開放政治:「諷刺的是,臺灣除了政治,其他 都不開放。」我不知道他們在「諷刺」甚麼,只知道現代漢語真是無字不下流。


光譜分析

二月十二日,香港商業電臺突然辭退時事評論員李慧玲,另一著名評論員吳志森撰文痛言:「香港輿論光譜越收越窄。」這樣的文字,實在令人痛心。

「輿論光譜」不是中文,而是英文the spectrum of public opinion的方塊字寫法。英文因「光譜」(spectrum)有七彩,往往用以比喻「一系列」或「包含不同部分的整個範圍」。第二版《朗文當代高級英 漢雙解詞典》以下一句的翻譯很好,只是必須刪去「眾說」二字:「There’s a wide spectrum of opinion on this question對於這個問題的看法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中文不會說:「在這個問題上,意見光譜很闊。」

《大宋宣和遺事》利集戴: 北宋末年,每逢金兵南犯,形勢危急,城門緊閉,朝廷就會下詔廣徵民意,求治國之道;到金兵稍退,進言者就不獲理會。所以當時有民謠說:「城門閉,言路開; 城門開,言路閉。」「路」和「光譜」都是比喻,而「香港言路越縮越窄」比「香港輿論光譜越收越窄」更能達意:路窄了,自然就難容人;光譜收窄了,依然還會 有七彩,而那七彩的大小比例也不會變,否則就不能稱為「光譜」。可見「輿論光譜越收越窄」八字,根本不能表達吳志森的意思。

大陸、臺灣的現代漢語人, 同樣喜歡說「光譜」。請看中國共產黨新聞網《大數據時代的輿情研判和輿論引導》一文:「正派老百姓的命運,受分據社會光譜兩頭的少數人──最優秀的人和最 低劣的人所左右。」臺灣《遠見雜誌》二零零七年十二月八日舉辦的一個論壇則名為「不同政治光譜透視兩岸和平共處法」。按光譜一律只有紅、橙、黃、綠、青、 藍、靛青、紫七色,怎麼可能有「不同」的光譜?那樣下流的文字真難明白。

《宋史紀事本末》卷四十五哲宗皇帝年間,正派朝臣分為三黨,互相排斥:「群賢咸在朝,不能不以類相從,遂有洛黨、蜀黨、朔黨之語。」史家不會說:「群賢在朝、不能不分政治光譜。」

《孟子離婁章句下》說,賢者必須教育不肖者,否則兩者就沒有多大差別:「賢不肖之相去,其間不能以寸。」孟子不會說:「社會光譜兩頭的人──賢和不肖的人之間,只會餘下分寸的距離。」

中共新聞網不說「正派老百姓受社會上賢不肖兩股勢力左右」,《遠見雜誌》不說「各政治黨派論兩岸和平共處法」,原因我只能想到一個:他們要誇示自己懂得spectrum一字。


南轅北轍

二零一四年一月二十九日,香港律政司長袁國強發表《公民提名非普選唯一途徑》紅文,力言根據《基本法》,行政長官候選人不可由公民提名。紅文第一段作客觀狀說:「社會上,對這種提名方法能否符合《基本法》,有南轅北轍的看法。」袁國強講法律?他連自己在講甚麼都不知道。

袁國強明顯以為,「南轅北轍」是「截然不同」的意思。這是小學高年級學生都不應犯的錯誤。

《戰國策》卷二十五魏王準備出兵伐趙,臣子季梁進諫,說魏王要取信天下,卻四出征伐,就如有人要往南方的楚國,卻「方北面而持其駕(驅 車北行)」。後世於是有「南轅(車前木杆)北轍(道路)」一語,說所為和所求相悖,徒費氣力,例如《長生殿》第四十六齣道士楊通幽奉唐明皇命,升天入地尋 覓楊貴妃魂魄,兩處都不見芳蹤,最後獲織女娘娘指點,才知道楊妃魂魄在東海蓬萊山。他向織女道謝:「多謝娘娘指引。枉了上下俄延,都做了北轍南轅。」這 「北轍南轅」,就是指走了冤枉路。

當然,新中國人亂用中文 的,比比皆是。二零一三年七月四日,臺灣《自由時報》有一篇《華山論劍》,說民進黨頭目游錫堃、謝長廷對中國大陸的態度迥然不同:「兩人的中國政策見解即 南轅北轍。」同年七月二十日,大陸新華網有《成品油價格與市場為何南轅北轍》一文,解釋油價和油市場表現較然不同的原因。

說差別巨大,中文除了「截然不同」、「迥然不同」、「較然不同」等詞語,還有其他說法。《莊子逍遙遊》論高士接輿:「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焉。」後世因以「大有逕庭」或「大相逕庭」說較然不同,例如《鶴林玉露》丙編卷一比較唐朝狄歸昌《題馬嵬驛》以及杜甫《冬狩行》二詩說:「(杜甫)詩意與狄歸昌同,而其惻怛規戒,涵蓄不露,則大有逕庭矣。」

又《文明小史》第五十七回余小琴自覺家境比不上衝天炮:「他是制臺的少爺,有財有勢;我的老人家雖說也是個監司職分,然而比起來,已天差地遠了。」同義詞語還有「天壤之別」、「天淵懸隔」、「相判雲泥」等等。

袁國強可以隨意解釋《基本法》,卻請不要隨意解釋中文成語。謹試擬「南轅北轍」例句,供這位律政司長參考:「要按中共指示實行普選,何異於南轅而北轍。」


三地直擊

《莊子田 子方》有一個故事:孔子久欲一見溫伯雪子,見到了,卻不言而去。門人子路問原因,孔子說溫伯雪子道行見於儀容,不待多言:「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亦不 可以容聲矣。」據《莊子集解》注釋,「目擊」即「目觸之」;後人因以「目擊」說「看見」,例如《嘉定屠城紀畧》作者述說滿清軍隊三屠嘉定情況:「予目擊冤 酷,不忍無記。」

《戰國策》卷八蘇秦盛稱齊國首都臨淄富庶:「臨淄之途,車轂擊,人肩摩。」所謂「轂擊」,即「車輪相觸碰」,極言馬車之多。

但是,現代漢語的「擊」字,意思顯然和中文不同。香港衛生防護中心網站有《傳染病直擊》雙周刊,英文名為Communicable Diseases Watch,那個「擊」,分明是「看」或watch的意思;「直擊」並非中文「旁敲側擊」的反義詞,而似乎是「直接看」的同義語。

在大陸以至臺灣,「直擊」同樣大行其道。臺北市政府交通局網站上,有「直擊事故現場」文字十篇,講述「酒後駕車」、「搶黃燈」等交通安全問題;大陸《中國環境報》二零一三年五月下旬,有報道題為「直擊霧霾中的京城百姓生活」。

中文沒有「直擊」一詞,而「目擊」之外,我們還有其他說法。《後漢書》卷十和帝駕崩,有宮人乘機偷去珍珠一篋,鄧皇后「親閱宮人,觀察顏色」,偷珠者心虛,自首請罪。中文不會說「直擊宮人」或「直擊顏色」。

《桃花扇餘韻》蘇崑生唱一曲《哀江南》,寄託亡國之哀:「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現代漢語人則會說:「直擊他起朱樓,直擊他宴賓客………」

《夜雨秋燈續錄》卷八真州 士人詹石琴臨終,見上帝使者前來,敕封他為昭陽靈應侯。有外地士人因事要到真州,路上見詹石琴高車駟馬,往昭陽而去,電掣風馳,倏忽不見。他不知道詹石琴 已經去世,來到真州,還說他發了達,去了昭陽:「此吾所目睹者。」這一句,譯做現代漢語,就是「此吾所直擊者」。

「傳染病直擊」、「直擊事 故現場」、「直擊霧霾中的京城百姓生活」等,中文似應作「傳染病觀察」、「目擊事故現場」以及「細看霧霾中京城百姓生活」。當然,「直擊」確實是甚麼意 思,即使現代漢語人,恐怕都說不清楚。《現代漢語詞典》就沒有這個詞,而「擊」怎麼可以解作「看」,我不夠下流,實在想不透。


陳雲: 古雅粵語,倒裝言詞

日本器物有宋朝之清貴,韓 國人有燕趙之豪邁,廣東有中原士族之高雅。所謂「禮失而求諸野」,中原文化受胡族干擾而雜亂之後,唯有寄託於域外保存。嶺南漢人來自秦漢時期,東晉、宋朝 也有漢人士族南渡,粵人保存漢文唐音,乃境外流傳。再者,此地有原住南方土族,又有北來之士官,粵人講起唐話,難免故作高雅,自驕身價。

廣東話比起北方話在聲韻、語法和語彙上,更為古雅,是由於存留中古漢語,也由於面臨土族與外省人,於是故意提升「語域」(英 文register),避忌鄙俗,抬舉自己。光臨寒舍、有失遠迎、卻之不恭、府上、尊姓大名、閣下貴庚、歡迎之至、有何貴幹、何足掛齒、何罪之有、仁兄、 賢弟、令尊翁、貴公子、令千金、貴寶號………此等高貴言談,並非古裝戲對白,而是香港直至八十年代的日常用語。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政府和本土人面對大 陸難民,也提高語域,刻意區隔。只是九十年代之後,因中產移民而文化離散,粗人不避鄙俗,才夠膽在公共車廂高談粗言穢語。

港人今日掛在口邊的豈有此理、求之不得、唯你是問,俱是古語。傾偈、投契是禪話。茶餐廳的「菠蘿油」(菠 蘿包夾牛油),用的也是古語的倒裝詞序,近代語的詞序是「油菠蘿」。港人講「飯盒」,不講北方的「盒飯」,用的也是古語詞序。飲飽食醉(飲醉食飽)、帆布 床「朝行晚拆」(朝拆晚行)亦然。倒裝的用處,一般用作加強語氣、調和音韻,例如一盒飯的盒與飯盒的盒,讀音不同。食物,口語叫「嘢食」,也是倒裝。當 然,廣東保存古代詞序,也與南蠻土話也有倒裝詞序有關。

平日講的「騎呢」,本作「奇離」,是「離奇」的倒裝及音轉。粵語頗多倒裝古詞,如人客(客 人)、擠擁(擁擠)、宵夜(夜宵)、緊要(要緊)、心甘(甘心)、配搭(搭配)、韆鞦(鞦韆)、蹺蹊(蹊蹺)、油漆(漆油)、警員(員警)、士兵(兵 士)、弟兄(兄弟)、銜頭(頭銜)、取錄(錄取)、私隱(隱私)、手把(把手)、覺察(察覺)、阻隔(隔阻)、憤怨(怨憤)、緊貼(貼緊)、旨意(意 旨)、地道(道地)、裙褂(褂裙)、攤檔(檔攤)、要訣(訣要)等。

好多普教中的課本,將粵語的古詞貶斥為方言詞。某些成語,由於粵語與北方話的用典和語音不同,粵語另有版本,如急不及待(迫不及待)、標奇立異(標新立異)、坐食山崩(坐吃山空)、隻手遮天(一手遮天)、承先啟後(承前啟後)、靈機一觸(靈機一動)等 ,也被北方人斥為方言詞。


「普教中」敗壞中文

香港用普通話教中文,課文用漢語拉丁拼音注音,語彙用北方土話,語法用現代漢語。往日香港用的正楷漢字教學、粵語漢音教學及文雅詞彙教學的傳統,灰飛煙滅,保存王朝時代傳統中文教學的基地,從此消失。華夏的廣闊天下沉沒,新中國的狹隘共和國冒起。

傳統中文教學,以正楷漢字及書面語(文雅語言)為本,用何種漢語的語種(方言)來教學,甚至用越南話、朝鮮話的發音來教學,也不妨礙中文教學。中文成為東亞及南洋的天下通語,華夏文化流布亞洲,是因為傳統中文教學以字形和文言為本,不以當代語音和語法為本,根基在歷史傳統,而不在地域差異。

漢字文書首先是用來看的, 其次才是用來讀的。漢字文書語言簡潔,句子要短,虛詞要少。中文教學依附於普通話之後,我手寫我口,普通話的聲韻偏偏又以輕清居多,虛詞尤其讀得輕,例如 甚麼、怎樣、可、不,都是輕讀,平日講慣了,寫文章如果不加刪削,就變得囉囉唆唆。寫愛情小說、電視劇本還可,寫實用文書、公務文章,卻變得虛文一大堆, 不忍卒讀。粵語由於傳承隋唐古音,虛詞多是重讀的,例如可、何、怎、的,都是重濁或尖銳的音,聽來「梗耳」,故此廣東人寫公文,虛詞可免則免,文書變得簡 潔通順。

在香港推行普通話教中文(普 教中),最令人心寒的地方,是這套教學法排擠了廣東話的傳統中文詞彙和中文語法。普教中的課本,將廣東話的面善、一世、每日、人客等詞,稱為方言詞,而要 改成:面熟、一輩子、每天、客人等詞。天可憐見!這些根本不是粵語的地域詞彙,不是所謂「方言詞」,這些其實是古老的中文詞彙,遠自唐宋,是「古今詞」。 普通話教中文,就將粵語的古語淘汰,以今代古,劣幣驅逐良幣,斬斷了中文在各省各地的歷史養分輸送,令中文變成於一九四九年的、貧乏的「現代漢語」。

普教中用北方的土語鄉談, 取代文雅語彙。例如香港的普通話課本不許學生講番薯,要講地瓜,不許講薯仔,要講土豆,炸薯餅變成「炸土豆餅」。論歷史,閩粵一帶接通西洋,番薯是廣東引 入的,番薯比地瓜的名詞要早出,命名也比地瓜合理,番薯是薯類,不是瓜類!而最離譜的,是地瓜根本是華北的土話,並非見於文獻的雅言。番薯的雅言是「甘 薯」,明朝《本草綱目》寫為「甘藷」。

普教中的課本不服氣,不隨廣東人講「番薯」,沒所謂,可講「甘薯」,但這群北方人卻要迫香港學生講「地瓜」。古今南北匯聚的天下,變成華北獨大的中國。


天下通語與華北方言

周朝建立的雅言、明清兩朝 的官話、民國的國語,變成中共的普通話之後,經歷了文化大革命一般的災難。原本是歷朝、各地的漢語匯合而成的天下通語,變成新興的民族共和國政府創立的民 族方言。普通話不再是中文,而是北方土話,它不是華夏民族口頭交流的雅言,大家可以互通意義的文雅言談,而是華北甚至是東北的粗鄙方言。

從中共官方高壓推行的語 音、語法和語彙來判斷,普通話實質上是華北的土話,而不是中國話。中共是仿效俄羅斯的獨尊莫斯科的文化政策來建立政權的,從它高壓實行的「推普運動來 看」,中共建立的只是華北民族的共和國,不是中華人民的共和國。中國一旦陷於動亂,必會南北分立,中國在南方的烏克蘭(粵 語地區),將會脫離北方的俄羅斯(北方土話地區),中共推行的錯誤普通話政策,要負上最大的罪責。故此,我呼籲港府懸崖勒馬,停止普教中的錯誤教學政策, 並呼籲中共吸收教訓,放寬普通話的語音規範和語句內涵,容納各地的語彙和語法,使普通話重新變成華夏的雅言,變成天下通語,接通華夏的語文傳統。

普通話的中共官方定義,是 民族當代語言的定義,是為了建立狹隘的民族語言——現代漢語而作的準備。據一九五五年「全國文字改革會議」和「現代漢語規範問題學術會議」通過了普通話的 定義:「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以北京話為基礎方言、以典範的現代白話文著作為語法規範」。這個標準,包括了語音、詞彙、語法三方面。普通話的語音就是「以 北京語音為標準音」;詞彙就是「以北京話為基礎」;語法就是「以典範的現代白話文著作為語法規範」。

普通話不是北京話,它是經 過學術規範的民族語,而中共規定普通話的語法規範,卻是「現代白話文」,而不是源自唐宋、成熟於明清兩朝的白話文,各地和歷代都有參與的白話文。五四時代 到現在那種現代白話文,語法、語彙都不成熟,也摻雜傳統的古文和明清白話而令文句不協調,必須經過長期的地區語文及文學匯合才可以成熟起來,然而這個成長 過程被中共的公共語言規範僵化了、終止了,普通話事實上變成了用中央廣播和學校教育制定的人工語。

當初在制定普通話的時候,本意是要去除北京方言的地方音調和鄙俚詞彙,變成各種漢語的共同語。然而,擬定了語音標準之後,中共任由北方語系的官員、教師,高舉兒化詞(如一點兒)、輕聲詞(如車子)和地方語彙(例如地瓜、脖子等)與方言語法(例如我讓車子給撞了),使普通話又變回地方土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