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9月1日星期六

阿離: (周日話題) 話你知,指引點解肥佬










國民教育合理方向--在一國兩制下,國家行使統一主權,而《基本法》確立了兩個權力機器,其一是特區管治內部事務的權力機器,以及中央政府管治對外主權的 權力機器。然而在民族作為一種建基於團結感情的社群前提下,香港人被要求與國內同胞有同根同心的感情。在這三種制度脈絡的操作中,無可避免會產生種種摩擦 和衝突,國民身分認同的張力就在這個三角形中互為牽引。在團結感情的社群及權力機器之間,香港人究竟應向香港政府社會內部團結,還是向多元一體格局下的中 華民族團結?(插畫﹕吳浚匡)


「我在中大教書30年,每次走到40人的班房裏,我想找什麼?我就是想找驚喜。突然之間有個醩仔出聲,哎呀!咁都畀你諗到? 真是青出於藍!這就有希望了!」香港中文大學香港教育研究所客座教授曾榮光朗笑道。

他上年退休,笑言自己只是個觀察世情的人。放下教鞭,觀世的眼依然銳利,教育之心仍舊熾熱。上年5月,德育及國民教育課程諮詢文件一出,他力撰鴻文加以批判匡正,文首一段鳴志之言,叫人感佩:「身為專業教育工作者,教導國民教育(包括國家的負面信息)是責無旁貸的職志,是不可能要他人代勞的。筆者更深信,教育的社會文化目的不應只在『承先』而更重要是在『啟後』」。

三十年來,看盡香港教育界的變遷興衰,「啟後」的路殊不容易,全靠一個信念撐持,「做教育界的,希望一定在將來。」

曾榮光半生研究香港教育政策。從殖民地時代到特區15年,監察教育政策的翻天變革,不遺餘力,批判力度之強、理念堅持之深,躍然於紙紙文章。15年來,他批判教育政策的表現主義取向、痛斥教育的市場化和分層化、揭破母語教學成效不彰,無不令政府教改的雄心壯志撞上一頭灰。批判的角色,吃力不討好,筆戰爭鳴,或被猜度質疑,多年來,曾榮光堅持兩個原則,「做了這麼多年政策研究,我盡量避免動機論。不看你的政策,先看你背後的動機,還要把你的動機看作壞的,就是陰謀論。」同時他亦反對後果論,「國民教育是不是洗腦?我不知道,因為還未推,我存疑。」一切的思考與批判,必須還原基本,「不如回到指引中,我只看文本,內容是否有問題。指引一出來我便詳細看,再寫;出新版,我又會再寫,逐個對」,「毛澤東說,有調查研究才有發言權,我要問得很清楚。」

肥佬的課程指引

他說,自己一直關注的,是莘莘學子能否公平地接受教育。然而這次國教課程,實在錯得離譜,逼得不是專研公民教育的他也揮筆指正,他笑言似是改卷,「這篇論文一定肥佬!一開始,身分認同基礎的立足點便錯了。」以地緣、血緣等原生因素為主的族裔本位基礎,根本不切實際;第二錯,錯在概念,「教地理,怎能把太陽月亮、日蝕月蝕都弄錯?現在教國民教育,連最基本的國家(State)與民族(Nation)都錯配」。第三,是教學模式的錯,以激情驅動的愛國教育,異常危險。「為何我這樣緊張?因為寫課程的人都不清不楚!」課程諮詢文件一出,他即發鴻文以正視聽;可恨時至今日,政府死不改錯,堅持硬推。

一統天下還是撕裂社會?

「我們想下一代認同一個什麼身分?現在我們看到的是一種大一統的政治取態,『你都回歸了,為何你不做中國人?』」曾榮光強調,今年5月推出的新版《德育及國民教育科課程指引》,「做了些編輯工夫,但內容本質完全無改變。雖然沒叫你流淚、沒血濃於水 ,但同根同心的主題依然在」,這種根性血緣,說穿了就是族裔本位的大漢族主義,「如果把課程拿到新疆、西藏去教,會撕裂整個社會、整個民族。課程怎能夠是族裔本位的國民身分基礎?」他指出,中國憲法開宗明義,註明中國是個多民族國家,堅決反對大民族主義,主要是大漢族主義,「第一政治不正確,憲法也說明不要搞族裔化;第二與中國歷史事實不符,所有近代的史學大師早已提出中國是多元一體的格局。」最重要是,不分族裔、宗教、語言的多元文化社群主義才是香港公民身分認同的基礎。其中一位絕食學生凱撒,就是混血兒。

曾榮光分析,這種大一統身分認同的推進是超然可見的。早前中聯辦宣傳文體部部長郝鐵川多次批評港大的身分認同調查,負責學者鍾庭耀更被不少左派文章大肆抨擊;而北大孔慶東教授針對港人普通話說得不純正的辱罵,也反映了一種以語言為本的大一統身分認同取態,「大一統的心態是很一致的標準,同種、同民、同語言,最可怕的是相同的政治看法, 雖然我們未走到這步,但這種大一統身分認同是可見的。」

與其被統,不如同舟共濟

大一統之勢如水銀瀉地,激起的反彈亦成野火燎原,差異的身分認同政治取態競相而起。曾榮光指出,這種差異身分認同,反映自反國民教育人士,及近年的蝗蟲禍港、城邦自治論,同是確立香港人身分,與中國人劃清界線,「你要一統,我便突顯差異,我不屬於你那類」;有輿論更提出「反國民教育就是去中國化」的觀點,與台獨分子的「去中國化」激進政治取態相提並論。

「如果我們真的要有香港人的國民身分認同,應該建立怎樣的基礎? 最簡單是要將同根同心改為同舟共濟。大家同坐一條船,就應該互相幫忙。船上的人來自不同種族、宗教,我認許大家有不同差異,但最重要是既然在同一條船上,我們應該做好它。這種身分認同才是中國國民身分應有的,這不是差異政治取態,是認許身分取態。我們認許分別,不會把自己一套強加到別人之上,要大一統。」150年來,香港不是這樣走來的嗎?「何以我們不說這個身分認同了?這個不是最適合我們嗎?特首說香港是國際化大都會;歷史如是,中國政治也是。」

一國兩制要學得清清楚楚

小學生學加減乘除,一定要弄清概念,否則面對複雜的文字體如何運算?理解一國兩制,也要抽絲剝繭地學,這絕非吹毛求疵,「這個概念差不多所有學生都要識,因為我們身處一個最特別的歷史時空裏,香港人不能不弄清楚一國兩制。「一國」究竟是一個民族還是一個國家?如果要培養國民身分認同,要認同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一個國家,還是認同中華民族呢?」

曾榮光續指,在一國兩制下,香港有兩個權力核心,一個在北京,一個在香港。基本法列明分權制度,中史負責對外事務,特區專治內政,「國家這個概念作為一個統一的權力機器,一定要認識,還要告訴學生這個機器分成兩個,一定要弄清楚。」然而,任何權力核心要有效行使權力,最重要是團結人民,令民心歸屬,「說到這時,概念就轉換了,說的是中華民族。兩個概念很刁鑽,本質上不同,但又互相扣連。」國家與民族概念偏差模糊,將來香港學生學到國民身分認同,又怎會不混淆不清?

激情為何物?

面對《指引》中教學模式的字字含「情」,曾榮光切實問,「情為何物?」指引所標榜的「情」,說穿了就是激情。早在洗腦團風行之前,2006年一個由教統局及賽馬會合辦的圓明園學習團,便把學生領到圓明園舉手宣誓,「目睹頹坦敗瓦,心中感慨良多。從今天起,矢志學習,貢獻祖國,保衛領土。」不少人會問,國仇家恨式的愛國情懷,又有何大害?曾榮光強調,「道德是一種理性,而非激情。中國儒家的傳統講求生命的奮進,但奮進背後有一個道德理性作為基礎。在西方,道德發展論從來都是講求道德理性思考,透過具體的教案和道德兩難,要人做決定做價值判斷。任何價值判斷理應是衝量不同價值,而非訴之激情。」 由激情引發的,不是愛國而是害國,近日在深圳和廣州發生的反日亂象,激情之害溢於言表。

「站在道德教育、公民教育的取向而言,從來沒人強調通過激情的手段或教學模式,教導德育與國民身分或公民決策。而事實上,以中國國情來說,這種國仇家恨的激情教學模式,對中華民族的發展是有害無益的。」暫不說保釣反日事件, 200975日,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發生大規模民族衝突,漢人和維吾爾人互相斬殺,死傷過千,「如果我們真的同屬中華民族,這些事何以發生?中華民族政治教育推行了幾十年, 為什麼落得如此的政治結果?為何不是人民互相團結,而是光天化日之下大家拔刀互斬?」這些衝突,不禁令人想起巴爾幹半島由族裔、宗教民族主義所引發的種族清洗,「這種族裔化的激情教育,是非常可怕的 。」

為孩子的思想堅持

政府拋出三年推展期假寬鬆,又大玩小修小改文字遊戲,在原文加了價值判斷和富爭議性議題等字眼,以圖讓反對者收口,曾榮光一語道破:「這個是一個陷阱。在整個道德發展民主教育裏,小學不能教爭議性的教育。心理學家指出,小朋友認知和判斷的發展能力分為許多階段,初小時根本不能很仔細地處理一些相對性模棱兩可的觀念。」初小孩子如白紙純淨,偏向跟隨規則,「防禦力」低;然而部分小學校長卻決定在9月推行德國科,曾榮光表示憂慮,「當一個課程到現在還是甩甩漏漏,在概念和教學方法都多多錯誤,尤其在小學,就更要小心。人人以為小學容易教,但小學是更危險的,因為學生的認知和推理能力還未發展到那個階段,更容易接受了那一套。」即是說,初小學童更大機會被洗腦。

遺憾的是,大一統的國民教育勢將南下,即使能逃過正面吹襲,也難免被無聲滲透,家庭和教育界急需研製解毒教材抗衡,「第一,基礎要改;第二,概念要正確,第三,教學方法要擺事實、說道理,是理性探究而非激情。」此外,曾榮光特別提醒,要照顧學生的認知能力,小心處理爭議性議題的教學時序,「還有教育背後的政治取態,尤其是香港,什麼時候都是同舟共濟的身分認同呀!」他笑說,一生中研究過無數政策,這次令他最感安慰,「我開始看到香港的家長是有希望的。過往的家長沒有希望,只想兒子入名校、不斷補習催谷,虎爸虎媽就是這樣。但這次家長回到孩子的福祉,關心的是他們的腦袋怎樣思考,而不是能不能入讀哈佛、考5A、拿幾多張文憑,這些表面的成績,而是真真正正關懷自己的孩子。」 729反國民教育遊行,他也有參與;他寄望熱切投身的家長們能一直堅持。

為了下一代,不能妥協

曾榮光本是社會學出身,投身教育政策研究三十多年。自回歸以來,教改翻天,他一直堅守教育工作者的理念原則,力陳政策弊害;「責無旁貸」,喊了一次又一次;把吳鹇看盡,欄杆拍遍,有否慨嘆「無人會,登臨意」?「少少啦!每個做政策研究的人,都有自身的取態。作為知識分子,應該有什麼取態?中國傳統讀書人、仕大夫,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或者似辛棄疾,不被重用便氣得拍䒷,我似陶潛,退隱山林就可以。但我又不會完全退隱,我會做自己的分內事」,揮筆鳴聲,不可不弘毅,「我不敢說我一定對,但要做自己的分內事。教育,有一種事是不能妥協的,就是下一代的福祉。」

他笑說,老人家經常話一蟹不如一蟹,自己卻有相反看法,「做教育界的,希望一定在將來。如果你不信,為何要教書?教育就是教導下一代,下一代一定會青出於藍的,因此他們的福祉最重要,這個是所有教育工作者應有的取態。」

問這位教育工作者,他又是在哪種教育環境下培育成長?他咧嘴而笑,「我們做教育的,最怕規劃。我成長的年代,是充滿意外的,每個意外都是驚喜。最重要是掌握面前的每個機會、每件事, 因為你不知道未來。每個人背後都有一個drive(動力),一定要守着自己的drive。」

只要守着心中的力量,希望猶在。

曾榮光(陳淑安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