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6年2月24日星期三

林行止:掌聲采聲抑揚頓挫 民之喜惡盡在其中


一、

美國總統政黨提名人競選白 熱化,有關新聞天天見報,這類競選真正是「黨同伐異」,同志互揭瘡疤甚至抹黑中傷,司空見慣。這些胸懷大志的男女政客,莫不大言炎炎,看他們發表的政見, 頗有一旦當選,美國以至全世界政經睏難和民生問題都會迎刃而解……。在這場四年一次自吹自擂攻擊對手不遺餘力的政治角力中,筆者獨對已於去周日假其母之口 宣布退出角逐黨內提名的傑布.布殊的一次演出感興趣。二月三日,他在新罕布什爾州對一群共和黨支持者大吹法螺後,場下竟然鴉雀無聲,聽衆對他的誇誇其談毫 無興趣?!這種反應,遠在想象之外,他因此非常尷尬,竟認真地要求聽衆「拍掌」(Please clap),以示支持讓他有下台之階。

現階段實在無必要細讀細聽這些美國政客販賣的是什麼貨色,他們的政治意念和施政方略,留待他們入圍最好是當選後再評論,為時未晚。筆者撰寫本文,純粹因為乃父其兄皆曾為美國總統的小小布殊,於無聲處欲聽聽衆的掌聲而起。

鼓掌在我國的歷史不長(自古以來,國人以打躬、作揖、叫好或跪拜取代之),在西方文明則流長源遠。美國威斯康辛大學的歷史及人文科學教授阿特烈,十多年前為此寫了一本約二百五十頁的專著︰《古羅馬人錶示熱烈歡迎的手勢》(G. S. Aldrete: Gestures and Acclamations in Ancient Rome;下稱《手勢》),專論鼓掌和喝采與政界及演藝界的關係──關係他們的民望和票房。茲事體大,可知這種「手勢」並非隨興之所至拍拍掌或喝幾聲采這麼簡單。

拍掌以示認衕、歡迎、祝賀的文字記載,應該始於《聖經》。舊約〈烈王記〔下〕〉第二章第十二節有這段描述(譯文據香港聖經公會的《聖經》)︰「祭司(耶何耶大,Jehoiada) 領王子出來,給他戴上冠冕,將律法書交給他,膏他作王(proclaimed him king and anointed him);衆人就拍掌説︰『願王萬歲!』(They clapped their hands and said 'Long Live the King!')」。此事應發生於公元前五六世紀,其時古羅馬(公元前七五三年成立至公元四七六年解體)已善於此道,至於究竟是「誰學誰」,便非筆者所能 「論證」了。

從《手勢》所附大約二十幀圖相所示,古羅馬 人早已精通用「手勢(語)」表示「意見」,筆者甚且興起今日交通警察指揮交通的「手勢」源於古羅馬的想法,因為七情六欲古羅馬人均能以「手勢」表達,而這 些示意方式與交通警察所用的手語大衕小異。從發展出一套複雜的「手勢」系統看,古羅馬人的確有能力於距今約三千年前發明」以鼓掌(拍手)代替碰擊金屬兵器 發出聲響的高低錶示對政客、將領(和演員)的擁戴、欣賞或不滿。據《手勢》的分析,鼓掌(及喝) 的輕重,細分為磚頭(The bricks)、瓦片(The roof tiles)及蜜蜂(The bees)三式。磚頭為雙掌伸直相拍、瓦片是雙掌彎曲(一如屋頂瓦片)互拍,而蜜蜂應[為爲][發髮]出哼唱贊美(或喝倒采)之音。這些方法似成絶唱,但 如此仔細分工,真的令人拍掌叫絶。

二、

古今如一,政客都是精明(不一定聰明)人,在古羅馬,他們很快意識到鼓掌及喝采發出聲浪的強弱,傳遞的是人民對某些公衆人物的喜惡程度,有些未能視民望如浮雲的政客,因此派遣手下到公衆場所,聽聽某位政客尤其是「政敵」出現時掌聲的「分貝」有多高,以此作[為 爲]猜度此人民望高下的準則,《手勢》甚至稱掌聲是古羅馬的「民意調查」,而且準確性甚高;正因為它「忠實反映民意」,當以凶殘聞名的暴君卡利古拉 (Caligula,公元十二至四十一年;三十七至四十一年在位)出現在公衆麵前衹聞零落掌聲時,慍怒之餘,恨恨地説︰「羅馬人真的嫌命長!」(I wish that the Roman People had one neck!直譯應為「我真想一劍殺光羅馬人!」)

鼓掌既然如斯重要,那個以弒母殺妻焚城遺臭的古羅馬皇帝尼羅(Nero, 公元三十七至六十八年;五十四至六十八年在位)便組織了一隊大約五千人的鼓掌隊(The Claqueur,職業捧場客、拉拉隊),每人每場錶演費四百古羅馬銅錢(Sesterces,料購買力不薄,不然沒那麼多人爭取加入),「埋伏」在他將 到之處,等他出現時便熱烈鼓掌、大聲喝[埰採],營造他受萬民愛戴的假象。演藝界很快受此風氣的感染,藝人錶演時購買大量入場券送給答應他一出場一開口便 拍爛手掌和叫好的觀衆……。據《手勢》的考證,到了十九世紀初葉,巴黎的「職業鼓掌員」已製度化,由是之故,「溫馨地拍掌」和「熱烈地鼓掌」有不衕價錢。 當然,此時的「職業鼓掌員」已不滿足於一張免費入場券!

「職業鼓掌團」在政治上發 揮最大影響的一次在公元七世紀,時東羅馬帝國(拜占庭)皇帝赫拉剋利亞斯(Heraclius,五七五〔?〕至六四一年;六一○至六四一年在位)與盤據於 今之東歐的小國阿瓦爾(Avar,五至八世紀的小國)國王就土地問題談判,赫拉剋利亞斯竟然「奇兵」突出,不帶軍隊而以「職業鼓掌團」赴會,他們竭力盡情 拍掌、熱情嘶聲喝采,這位「蕃王」(Barbarian King)真的聞聲喪膽,讓拜占庭皇帝占了大便宜──以手無寸鐵的鼓掌團代替全副武裝的軍隊「打勝仗」,應為史上絶無僅有的一次(見《手勢》頁一三八。)

「職業鼓掌團」如今已不可見,不過,它並未 消失,衹是以較隱蔽的形式在幕後發功而已。政治上以物質誘因「購買」選民和民意,無論在民主國家或民主仍如攀梯登月之不可能的香港,均為不可告人但無人不 知的秘密。在演藝界亦如此,如今的什麼「粉絲俱樂部」,後面都有偶像作「金主」。美國政治狂人特朗普的「公關」並不諱言雇請荷[裏裡]活的臨時演員充當拉拉隊員,到他演講的現場鼓掌和喝!聽衆對小小布殊的錶演「反應冷靜」,顯而易見的原因是沒有職業拉拉隊到會撐場之故──那是他不屑以金錢購買叫好之音和鼓掌之聲,還是助選人員的疏忽,便非筆者所知。

三、

鼓掌在我國可[說 説]是新時代的產物,古人不興這一套,是因[為爲]鼓掌和拍手這種「手勢」,有時會被當事人視為故意搗亂起哄,因此並不流行;直至上世紀二十年代,我國戲 劇先進譯介並演出西方話劇如易蔔生的《娜拉》和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時,連西方的鼓掌叫好文化亦一併引入……。曾看過一篇奇文(不記得其名矣), 説鼓掌是馬哥孛羅來華時傳入,當然是「大話西游」,因為此君根本未曾踏進我國國門!

衆所周知,如今內地鼓掌之風極盛,以筆者的揣測,那主要是受蘇聯老大哥的影響。筆者醖釀作此文時與友人閑聊談及鼓掌的「歷史」,有博學老友提及已故蘇聯諾奬小説家蘇辛尼津(A. I. Solzhenitsyn)在《古拉格群島》(The Gulag Archipelago,他因此書被當年的「蘇酋」布利茲涅夫褫奪國籍並逐出國境)加插一段史大林與掌聲有關的「小故事」,十分精彩、非常驚慄。話説「史 魔」出席地方黨部大會,進場時與會者起立鼓掌十多分鐘;至此,有紙廠黨書記以為拍得太久了,首先坐下、停拍,會衆隨之,一場暴雨打芭蕉葉引起巨響的掌聲, 遂歸於沉寂!蘇辛尼津寫道︰「翌日這位紙廠負責人『被失蹤』!」筆者未讀過此書而友人手邊無此書,究竟這名殺人不眨眼的大獨裁者對掌聲是否真的如此敏感 (更大可能是他的特務人員揣摩上意後施毒手),當然無從驗證,但看蘇聯電影和偶然有關蘇共大會的新聞報道,與會者在領導人發言至「動人心弦」處必拚命鼓 掌,以示對領導人的尊敬和對他所説的認同。事實上,在沒有民主選舉製度的國度,和古羅馬一樣,掌聲的高低有無,確是民情的反映,當權者對之極為重視,不難 理解。這種風氣,中共全麵承繼,且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架勢!

筆 者有一次體驗內地官場為領導人講話不歇鼓掌的經驗。大約四十年前,筆者應邀遊內地,第一站是北京,節目之一是赴人民大會堂聽某領導人演講(報告),筆者不 好此道台上有人念念有詞,讀者例必懨懨欲睡),無心聽講,當發言被雷動般的掌聲打斷時,便在發給與會者的文本上用紅色作一記號。當時筆者頗以為奇,因為引 發掌聲的説詞,可説都是套語或激昂慷慨其實空泛無物的八股!會後一看,紅色標記數十處,與會者對講者的崇拜,已到極緻。這份「報告」全文後來在《信報月 刊》發表,紅色鼓掌部分未刪除,可能引起邀筆者北上者的不快。無論如何,在沒有一人一票選領袖的地方,鼓掌文化還會進一步發揚光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