恥笑亞洲電視是為城中流行事,不過這中間須有歷史觀照——今天人人扮張家輝 琅琅上口「××××,亞視嚟嘅喂」的三個世代前,即八十年代亞洲電視及其前身麗的電視則是另一回事。相比於無綫節目的娛樂昇平,麗的劇集卻帶有罕見的
cult film色彩,如今網民眾口激賞的《女媧行動》雖被指與法國硬漢演員伊夫蒙丹(Yves
Montand)的《黑太陽》(I...comme I care)大同小異,但請注意,那是一九八一年的電視劇,劇情是說在香港發生的政治連環謀殺案,華裔助理保安司是外國間諜,內容及意識在港英年代可謂極盡 大膽挑機。
麗的這種cult film可以回溯更早的七十年代中期《十大奇案》及《大丈夫》系列。這類拍攝手法明顯較raw的劇集,無綫沒有,可能是不欲沉溺於手提機追拍的即興本色之故,倒是無綫有興趣另一層次的城巿變化。當時無綫兵多將廣,歐美回流的學院派新浪潮大批助陣,倫敦電影學院的許鞍華與嚴浩,美國德州大學奧斯汀分校電影系 的徐文光即如今的徐克;麗的是土炮李兆熊麥當雄加港大歷史系的無綫前新聞主播蕭若元,連同武師韓義生譚榮傑,竟也建構成一股不可忽視勢力。無綫新浪潮其後 四散,麥當雄殺出五台山,在全城面對九七大限心障之際,一舉以另類中港關係《省港旗兵》奠定宗師地位。至於亞視亦非弱者,開政治talk
show先河的《龍門陣》、八卦新聞大全《今日睇真D》、人文氣息超越香港電台電視部的《尋找他鄉的故事》,成為模仿對象,他人照抄不誤。
這是吉光片羽的犖犖大者,內裏是麗的與亞視年代老闆來去如輪轉,電視這玩意要看長線,長線就要老闆有耐性,這方面確實難以支撐鬥錢多鬥人多鬥命長的絞殺 戰。因此縱然拍得橫空出世的劇集,仍無法走出英雄氣短的局限。已成經典的一九八○年《大內群英》盧國沾填詞的主題曲實是當時麗的自況——雖然「面對絕境,難道我會頹然後退」,到頭來囿於宿命,「嗟嘆大志不能遂」。
今天社會所言 「亞洲電視歷史五十八年」,可分三階段,即五十八年前成立的有線廣播麗的映聲、一九七三年轉為無線廣播麗的電視,以及一九八三年易手之後沿用至今的亞洲電 視。單以「亞視」敘述這五十八年,對麗的年代諸君不公平;若以「麗的」涵蓋這半世紀則以偏概全。準確而言,「亞視」是指邱德根接手後改名亞洲電視的三十二 年,之前的年代以「麗的」稱呼完全切合。讀起來雖然「亞視」「麗的」稍覺累贅,但這是歷史,應當如此。
麗的亞視創意勝無綫
麗的與亞視是兩塊招牌,是先後結生在一幢電視大樓的共同體,客觀上人們談論這兩個電視台,是指無線廣播電視台收視率「老二」的電視台。不過,收視云乎是皮 相之談,以一家先天條件匱乏、後天不如對手多金的電視台,以無比創意寫下香港電視史璀璨一章,麗的亞視聯手先勝無綫一個回合。其實,麗的映聲年代已見出 位,播放在英國流行的Bingo,香港電視觀眾眼巴巴看著這個英國節目裏的當地參加者玩類似六合彩遊戲,在禁賭年代分明是刻意踩界。之後直播澳門回力球亦 是怪招,只是球速太快,不幾年無疾而終。
真正變化始於無線廣播的麗的電視,那是七十年代初香港社會將變未變半醒半睡的黎明前一刻。一九六七年左派暴動後,港英當局認定行事高壓必與時代脫節,改 弦易幟推動懷柔,卜公碼頭舉辦青年舞會推行香港節,旨在安撫社會上飽受剝削與不滿建制的一群。今天有人對「剝削」一詞頗為感冒,認定是馬克思主義「左仔」 招牌,其實是六十年代打工一族尤其藍領一周放假一天已是老闆皇恩大赦,醫療勞保更是無從說起,「得閒死唔得閒病」。情況在七十年代出現變化,居者有其屋等政策帶動社會量變至質變,電視台乘時而起,無綫電視走向中產階級,麗的擁抱草根一族,後者以麥當雄為主的cult
film系以及李兆熊的新寫實主義系為代表,緊貼公屋觀眾,與無綫的華服場景靚仔靚女分庭抗禮。
Cult film及新寫實主義
麥當雄與李兆熊花開兩朵各表一支,最後殊途同歸成為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無綫與麗的爭霸赫赫戰將,絕非偶然。此處必須一提李兆熊,他是左派電影公司長城、 鳳凰、新聯即簡稱「長鳳新」的年輕一代,父親是著名導演李晨風。文革期間迨至結束的一段時間,「長鳳新」開戲不多,但公司內不乏有心人,當時中共鼓吹意識 形態,新寫實主義獨樹一幟。因此李兆熊進入麗的即全力循此攻堅,以聚焦社會為大纛,推出戲味濃郁的《變色龍》,再在一九八○年砸下巨資攝製《大地恩情》, 面世之時,一條條屋鸷每到晚飯時段一座座迴響關正傑的主題曲。之後的事俱是歷史:無綫本來此時段的甘國亮《輪流傳》亦是佳作,惜在社會變革破曉時分播出, 稍嫌小資無以言傳牛頭角順嫂。這就發生腰斬《輪流傳》事件,若干年後重播,細味之下是口甘心甜的另一卷香港史,抱恨是昔日對甘國亮的不公,是香港電視行業 的不幸。
那邊廂,麥當雄的膽識體現香港人的自信和創意,他不追隨傳統教本,跳出社教化倫理,不但是「娛樂至死」,且更刻意顛覆電視行業的保守思維,以知名度較低 演員或龍虎武師擔綱演出,期許陌生臉孔帶來新鮮感。際此七十年代後期,大陸文化大革命狂飆漸消、香港苟活在暴動後自憐自傷的斜陽暮日,保守的社會氛圍是否 有擁抱變革的基因,麗的此舉無異是豪賭。回首前塵,麗的一擊得手,自此長驅直入,進逼無綫。
人性、戲味與不扮嘢
麥當雄並非新浪潮學院派,出身電視台助導,一頭長髮有神大眼形象反叛,拍攝手法粗糙直接。「人性」與「戲味」是李兆熊首本,麥當雄則以簡單明快不扮嘢直接 進入文本。他挑戰廣義與狹義的傳統,無論拍攝手法及劇本內容一概如此,《十大奇案》其中一集「霧夜飛屍」,攝製人員把假屍朝行進中的火車拋去,火車司機嚇 得半死,此外是不申請警方許可便在街頭拍攝斬人打架,驚惶失色的行人自然入鏡。值得細研是反傳統行為的社會背景及意識形態,文革既去,中共改革開放政策只 走出半步,香港信心危機若隱若現,「問蒼茫大地,誰主浮沉」,民間躁動都寫在臉上。於管治階層,不安的社會需要穩定繁榮而非鼓動民情;在電視工業,無綫劇 集聚焦上流社會豪門恩怨,麗的既無周潤發繆騫人拍攝「狂潮下集」,也無另一個汪明荃可供跟拍「強人前傳」,唯一選擇是赤裸裸直面社會。
相對至今依然「大台」及「正統」的無綫,麗的走的是游擊戰打埋伏,放棄港英治下的英式文化,自忖既是處於陰晴難定的前途不明亂世,遂在觀眾當中發動痛快淋漓的不矯情懷。《大地恩情》民初背景的變與不變世代衝突,雖帶少許巴金《家》《春》《秋》味,但切實直入大躍進逃難來港逾二十年的新一代香港人心坎。故鄉與新土交替,今天有人會稱之為「老套」,然而時空轉換,電視機前是吾身是客的夫子自道。
年少輕狂麥當雄
麥當雄的《十大奇案》以在地為文本,個人認為是香港五十年來電視劇三甲之列。麥當雄意欲帶出的不是一宗兩宗兇殺案,而是這十幾宗香港罪案史裏有名有姓大案 都是本地製造;現場實景拍攝,把觀眾眼睛帶到活生生的香港史現場,有血有肉就在你身旁。一個時代的誕生,必有其領軍人物,麥當雄的年少輕狂特質,無視上承 六十年代事事都要管的港英廣播政策,不甘雌服於收視率高的無綫之下,硬是無氈無扇殺出一條如假包換的「血」路,震動電視以至電視圈。
血,可以是指鮮血,麥當雄電視劇裏不會少;但這裏說的是麗的電視劇血氣方剛的勇進。前面說過,七八十年代無綫瞄準新興中產階級或偽中產階級,翡翠台賣的是 豪門大族爭產劇如《狂潮》,也有溫馨家庭二人世界如《小夫妻》,明珠台則以「Pearl
Watcher特別鱓」廣告橫掃急欲向上流動、一句中文夾半句英語單字的新人類,更準備吸入工薪藍領族群,可是翡翠明珠兩條頻道的局限是天塹,無法兼得, 三色台毫不猶豫走向消費主義當頭的新發彩。土炮為主麗的先天無法如無綫般圍攻中產觀眾,也很難想像無綫觀眾會愛上麗的劇集《大家姐與大狂魔》或《牛精 良》。然而麗的沒有向現實低頭,眾志成城決意走出,要在無綫天下開出半壁江山。
決心挑戰無綫
一方是中環灣仔西裝友, 一方是環頭環尾牛記笠記,當年香港電視風雲充滿階級性。要牛記笠記改著西裝肯定彆扭,麗的以至其後的亞視罕有跟足無綫的大堆頭時裝劇,偶然一部半部馬上惹 來「卡士不夠」批評。既然如此,麗的鐵了心創造劇本,以戲味濃郁迎戰對手。於是,有《大地恩情》極具野心的歷史跨度三單元,由封建社會農村瓦解的「家在珠 江」,到五四運動的「古都驚雷」,最後是遠涉重洋的「金山夢」。此外是意有所指戳破上層社會假面具的《鱷魚淚》,劇中主角鄺志立最後一集的「我唔怕咗契 弟,因為我最契弟」,點出道貌岸然的貴族真像,視迷熱論至今。
麗的敢於挑 戰既有權勢結構的逆反精神,出發點旨在推倒霸權,在公而言是搶佔收視率高地拉廣告,更重要是麗的以及其後亞視個別節目突顯出來的決心
—— 這個長期被視為二線電視台的傳播機構,自我許諾要打破多年來一家獨大的無語問蒼天沉寂,李兆熊與麥當雄專心致志以其對馴服年代的反叛,赤手空拳打造另一個 電視權力中心或者可能是另一個霸權,與無綫各佔半邊天。三十年後回望,李兆熊麥當雄昔時實是發動革命,一場不滿運動(discontent)通過電視節目 在熒光屏透現,目 標是翻倒社會的萬籟俱寂。
這股不服輸精神如今禮失求諸歷史,這一幕幕七八十年代的香港新啟蒙傳奇,沒有矯情做作,崇尚貼近民情,以今天的流行潮語是「不離地」兼滿溢豐厚的「左 膠」符號。這固然與李兆熊麥當雄的新寫實主義及 cult film本質關係密切,更得風氣之先親嘗九七大變前夕的人心波動,順著形勢企圖創造新一代的電視口味。令人遺憾的是麗的與亞視主事人頻密更替,無法令這場 革命持續。說到底,這是在高度資本主義社會的電視工業,自由巿場的特點在於資本累積下的價高者得,包括演員劇本以及其他軟件硬件。再者,香港社會在一九八 二年戴卓爾夫人訪華、延伸至一九八四年簽署《中英聯合聲明》期間,社會信心大幅波動,巨資投入電視工業無法保證至少可以收回成本。麗的以及亞視的改革運動 未能一嘗素願,客觀因素不在於電視人能力,而在於前途不明下的投資路向。
九七問題帶來的影響
香港三十年來翻天覆地的社會及政治更迭,具體而微突顯在麗的及亞視的歷程。今人訕笑亞視,言語之間確是涼薄,因為眾所周知這是另一問題所致,只是在掩嘴而 笑一刻,他們大概不知道這家電視台歷史背後那一次新年代(new age)革命,這場運動幾乎把他們今天促狹取笑的CCTVB推倒;惜是壯志未酬,香港的電視自此一泓死水多年。亞視隱入歷史,港人心頭抽搐,蓋失去的不僅 是一家電視台,而是「浮雲遊身邊發出警告,我高視闊步」、對一己對我城俱自信滿滿的昔日。
一九八○年九月,麗的電視劇集《大地恩情》收視報捷,迫使無綫劇集《輪流轉》腰斬,麗的一度在門外貼大字報祝捷,因而被指「囂張」。圖為當年麥當雄解釋「忍了九年今天揚眉吐氣」的報道。圖中右二為李兆熊,右三為麥當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