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4年12月12日星期五

占飛: 代行者理論



1960年,負責大規模屠殺猶太人的納粹黨人希厄曼(Adolf Eichmann),在耶路撒冷受審時自辯只是執行上級命令,而且所做的行為,按照當時的納粹法律,都是「合法」的,因此他不需要為「屠猶」負責。一名耶 魯大學的心理學家得聞此案,頓生一念,要做個實驗研究這個問題。

這名心理學家叫史丹利苗格倫(
Stanley Milgram),他1961年的實驗名為苗格倫實驗(Milgram experiment),旨在研究:被命令去幹違背良心、令別人痛苦的事時,究竟多少人會遵命?正如苗格倫在《服從權威》(Obedience to authority, 1974)一書中說的:究竟希厄曼只是服從命令還是幫兇?

殘忍實驗

苗格倫登報徵求志願人士參加實 驗,但欺騙他們說是研究「記憶力和學習的問題」。四十人參加,年齡在二十歲至五十歲之間,都是來自New Haven的白人男性。他們在一房間內操縱「電擊」機器。在另一房間內是苗格倫聘請的「臨記」,他們刻意答錯問題,讓參加者電擊他們。當然,那些「臨記」 不會真的遭「電擊」,只是做戲般痛苦慘叫。他們愈錯得多,志願人士放的電壓亦愈高,由「輕微」的15伏特開始,到195伏特的「很強」,最後到達450伏 特的「致命危險」為止。

心理學家史丹利苗格倫與他做實驗時的電擊機,他的「苗格倫實驗」令他一雷天下響
  
參加者猶疑不決的話,工作人員先會禮貌地提醒他們「電擊」。參加者仍不照辦,便會說:實驗需要你這樣做。參加者還 不照辦,則加強語氣說:你絕對需要遵命。參加者依然不肯時,便強硬的命令參加者:你沒有選擇,必須照辦。結果令人十分震驚:全部四十人「電擊」都去到 300伏特,令「臨記」慘叫為止。其中,有65%的人竟到達最高的450伏特。

這次實驗似乎證明了苗格倫所說的:就算是普通人,只要認為 自己所做的是「合法」(
legitimate)的,以及不用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他們只是受命行事──則如何殘忍的事,違背良心的事,他們都做得出來。苗 格倫稱此為「代行者理論」(agency theory),即是說,任何人只要覺得自己是件「工具」,只是「代人」執行命令,他便可以暫時「掛起」(suspend)自己的良心,什麼事都幹得出 來。軍人、紀律部隊等等,職業要求之一,就是他們當苗格倫口中的「代行者」,不時會為虎作倀。當苗格倫另一個同樣實驗要參加者為「電擊」負責時,竟沒有任 何人願意「電擊」別人,反面的證明了「代行者理論」正確。

往後,苗格倫輕微地改變了實驗的方式,例如不在耶魯大學內做,而在私人調查機構的破舊房間內做,結果便有相當顯着的差異(達到450伏特的人數比例由65%跌至47.5%)。若參加者不用自己「電擊」,只須命令助手「電擊」,人數比例則升至92.5%

平庸之惡

其他國家──例如意大利和澳洲──都重複做米格倫實驗,結果和米格倫實驗相若。可惜,苗格倫做實驗時,美國心理學會(APA)尚未有「操守準則」(
Code of Ethics)。1973年後,APA不准「電擊」超過150伏特,任何人都無法再做米格倫1961年的實驗,測試其「科學」程度。

2012 年,澳洲心理學家珍娜庇莉(
Gina Perry)出版了《震驚機器的背後》(Behind the Shock Machine: The Untold Story of the Notorious Milgram Psychology Experiments)一書。她在耶魯大學盡覽了苗格倫實驗的所有存檔文件,發現這個實驗問題多多:譬如原始實驗樣本太細(只得四十人)、欠代表性;大 多是白人男性、少之有少其他族裔和女性(其後實驗結果顯示:奉命行事的女性,比例遠遠低於男性);操守亦有問題:例如游說和用語言脅迫參加者增加電壓。她 甚至指責苗格倫「做數」。

澳洲心理學家珍娜庇莉在《震驚機器的背後》裏,認為苗格倫的實驗樣本太細又欠代表性

要知道苗格倫當年只得二十七歲,寂寂無名,但這個實驗的結論,尤其是65%這個數字實在太「驚人」了,令他一雷 天下響。至今,社會心理學教科書和坊間的評論人,都喜歡引用此實驗來「證明」漢娜鄂蘭(
Hannah Arendt)的「平庸之惡」說法。然而,人真的像米格倫說的那麼容易盲從「邪惡的權威」(malevolent authority)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