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4年9月3日星期三

林行止:放任自由奸商作悪

一、摻假摻雜的食物和飲料,可說自從遠古市集形成後(即使在以貨易貨初階)便存在,這數千年來,特別是工業革命後,各地政府均立下嚴苛的法例,監管食料安 全生產﹔然而,「以次充好」、「以劣當優」的飲食材料,仍然充斥市場,這種情況,與貪污一樣,永遠無法根除,所以如此,皆因「貪婪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劣 根)性」(Human Greed is a Constant)。 老香港尤其住過徙置區木屋區的人都知道,一市斤(以十市両計)白米,比方說售價十元,「米鋪老板」摻進二三両細沙或其他肉眼難辨的雜物,是常見之象(內地 在「舊中國」時期更盛行),經過這重「手續」,他的毛利便增起碼兩成,大利當前,令貪婪人性未泯的商人,不惜冒被告將官裡的危險,受不了利潤誘惑而作奸犯 科。


最近上海福喜食品加工場被揭發使用有害健康的過期肉類(竄改生產日期)、把雜肉及發霉廢料混入食材(比起上世紀初的美國,「小兒科」耳),由於母公司福喜集團(OSI Group) 是美國大企業(全球加工肉類及蔬菜最大供貨商),其出品幾乎供應所有跨國快餐店,每日顧客以千萬計,此事牽連極廣,因而成為世界矚目大新聞﹔同時,令數年 前發生於內地的假雞蛋和假奶粉等丑聞,再被傳媒「熱炒」。中國似乎在「A貨工廠」之外,再膺「專門生產劣質有害有毒食物國」的惡名!


事實上,經濟發達社會文明,甚至以基督教為國教的西方國家,立法嚴處制造 售賣摻假摻雜食物飲料,不過在兩百年前才開始,此前「西人」食材中不少是「垃圾」。正如上述,有關立法不等於能夠把貪婪天性從人類的基因中掃除,因此即使 在立法之後,零星的食物造假,仍然間歇性地出現(如今的假鬆露菌、假魚子醬、假橄欖油、假紅酒、假燕窩,以至假茶葉仍隨處可見)。由於經營者牟取暴利且有 損消費者健康,這類新聞例必成為傳媒頭條﹔這種情況「世界風行」,其普及性,不僅僅限於某些國家而是幾乎所有的國家。英國著名的食物記者(Food Journalist)威爾遜女士二○○八年的專著《詐騙》(Bee Wilson: Swindled)─「詐騙」什麼?顧其副題「食物造假、有毒糖果及假咖啡的邪惡史」(The Dark History of Food Fraud, from Poisoned Candy & Counterfeit Coffee),書的內容大家可思過半。


對主要是歐洲、英國(不少 英國人認為英倫不屬於歐洲)和北美的食料飲品商人如何欺騙消費者,《詐騙》有非常具體而微,有些細節令讀者作嘔的記述。作者說「曾嘗試過劣質食物是全球人 類的普世經驗!」可知全球消費者無人幸免。在十九世紀之前,英國出現過「一放進平底鍋便變成水」的「煙肉」,在沙糖中摻沙、於食鹽中加上灰土,以水銀和銅 為糖果染色,以至混入牛棚廢料的「殘渣牛乳」(Swill milk) 等等,均曾「熱賣」一時。研究倫敦人均壽命的文章數不勝數,以劣質飲食物料歸咎於十八世紀倫敦人壽平均只有二十五歲至四十歲的,似未之見(《詐騙》亦無所 見)。筆者讀書至此,大有感觸,認為當年倫敦人如此短命的一項不可忽視因素,是飲食物料不僅普遍質素甚且含毒有以致之!


值得特別一提的是,發源於十七世紀後期法國、稍涉經濟政策的港人極之熟悉的放任自由(Laissez-faire) 思想,經阿當.史密斯在《原富》的鼓吹而發揚光大,「無形之手」(政府什麼都不用管市場自然會矯正一切商業錯誤)便是「自由放任」的政策化。這種「哲學」 在十八世紀已是「顯學」,當年對此的解讀是商家有可做任何他認為正確(受市場歡迎),即對其有利的事的自由,因此,每當「輿論」指出食物市場弊病叢生、尤 其對付不起錢只能負擔劣質廉價物品的窮人極度不利,因而倡議政府應對「不法」(這是不精確的說法,以當年尚無有關法例因此無所謂合法不合法)商人採取行動 時,反對者便振振有詞,祭起有形之手不得干預市場的「放任自由」大纛……。


飲食物料業這種無法無天簡直是傷天害理的現象,直至一八二○年才有根本性變化!



二、十八世紀之前倫敦已具國際城市格局,對外通商、貨物集散固不待言,還歡迎外國「文化侵略」﹔一七六二年,倫敦已有肇始於德國的新教路德會及其附設的德文學校,德國平版印刷專家兼出版商艾卡明(R. Ackermann)且是倫敦出版界名流,顯而易見,當年倫敦的德國人社交圈已頗為熱鬧。


長話短說,出身寒微的德國人艾堪(F. Accum, 1769-1838), 父親早逝,寡母艱苦工作養大數名子女﹔稍長,艾堪在藥房當學徒,受雇於為英皇喬治三世御用藥劑師的老板(何以英皇用德國藥劑師,書中並無交代)。一七九三 年二十四歲時,艾堪被派往倫敦分行工作﹔他在倫敦的「奮鬥史」不必細表,總而言之,他以在藥房工作培養出對「現代化學」的興趣,多年的實務和「從書本上追 求知識」的收獲﹔加上沾染一點與英國皇室「間接、疏遠」關係的優勢,令擅於交際、英語流暢且「高大英俊」的艾堪,在倫敦上流社會建立了廣泛人脈關係。而讓 他一舉成名的是,一八一五年倫敦西敏寺的街燈從「燈籠」(每晚由工人點燃主要以鯨魚脂肪和蜂蠟制成的蠟燭)轉為煤氣燈(gas lamp)。倫敦由是成為巴黎(一七八六年首用煤氣街燈)以外第二個「街燈現代化」的城市(多年前讀過一本有趣的書《夜幕低垂》〔At Day's Close〕,主要談的是歐洲諸「大」國「古時候」日落後的生活,記憶中所記的「街燈史」另有說法,有暇當找出該書為文一記),便是艾堪主催並負責相關工程。此舉令他成為在英國很受人歡迎的德國人。


利用他從藥劑上學曉的化學常識,作為一個對飲食極有興趣,同時堅信「混和份量准確的配料」才能烹調出可口菜肴的艾堪,經過多年研究,於一八二○年出版題為《論不純食物及有害烹調》(A Treatise on Adulterations of Food and Culinary Poisons)的小冊子,對當年倫敦市面出售的加工食品,逐一分析,詳列其化學成分﹔結果當然令人大吃一驚,因為消費者此時才知道常年飲用的食物大都名不符實、有害健康!


據《詐騙》引述的內容,可見當時倫敦飲食物料「不宜人類」,比如於鹽鹵醋漬肉類和蔬菜中放進銅片,以保持「漬物」顏色「永久新鮮」,在酸醋摻進硫化物以提升醋味、西紅柿汁中則混合釀醋殘留的渣滓,而蜜餞(comfits) 無蜜只有食糖、澱粉和黏土……﹔至於賣不出的食物重新包裝,或加進種種金屬如銅及鉛以保持其外觀亮麗,更是家常便飯,「到處有售」。換句話說,以現代術 語,所有不利健康的著色劑、漂白劑、防腐劑及添加劑(書中對當年如何磨假咖啡、混合假鹽和假糖以至釀〔摻〕假酒,以及烘主材料不是面粉的「面包」等,有相 當詳細具體的描述),那對消費者健康有重大傷害,不言而喻。時人稱煮食的鍋是「死亡的器皿」(death in the pot),可見情況的嚴重!


非常明顯,艾堪這本小冊子 在英國引起「食物革命」,國會「排除萬難」,進行多次立法,對違法商人加以譴責,令摻假摻雜的食物飲料漸次在公開市場中消失,大大提高了英人的「飲食健 康」﹔更重要的是,自此自由放任不再成為「真理」,一句話,貪婪的人性令商人為牟巨利作假,政府的監管干預自有必要!


必須補上一筆的是,暴得大名的艾堪,竟因「小故」弄得聲名狼藉,灰溜溜避走故國(在柏林皇家工學院任工業化學〔Technical Chemistry〕教授)。一八二○年十一月五日,聲譽日隆的艾堪在倫敦皇家學社(Royal Institution) 圖書室看書,當年圖書罕有昂貴,不知為了節省買書錢還是有怪癖,他竟撕下數本「巨著」中不少插圖及內文,為管理員發現,學社理事會為此召開特別會議,決定 報警。警方於其寓所搜到更多「証物」,被控,成為當年大新聞,令他斯文掃地、聲名受損﹔一八二一年四月五日開庭前夕,他畏罪「棄保潛逃」回國。這種結局, 真在意想之外。細讀有關描述,筆者感到這位「斯文賊」所以被輿論交相指摘(《詐騙》說《倫敦時報》「社論」認為應該讓他「保釋候審」,已是最寬容的評 論!),除做這種不容於文明社會的「雅賊」,尚反映了英國人冷酷的一面(完全忘掉他對英國的貢獻)之外,筆者還以為當中應該有「職業性妒忌」作祟!


林行止: 奶粉若是國貨勝  民生才算好起來


三、在大西洋彼岸的美國,飲食物料造假的情況更嚴重,而且直至二十世紀初葉尚有變本加厲之勢﹔令筆者頗為意外的是,揭發此中真相的,竟然是一本小說!按照 常理,小說內容虛構,情節大多是小說家「無中生有」的幻想,有關當局根本不會理會,但此小說「與眾不同」,因此才會引起社會強烈反應,迫使聯邦政府不得不 加速加強食物加工管制、改善勞工生活條件及工作環境的立法。



二十世紀初期是美國「強盜資本家」橫行的年代,以屠場工人為主力的芝加哥工人進行連串聲勢浩大的罷工,可惜,在「官商勾結」是常態的大氣候下,均以失敗收場(黑社會分子介入,令和平示威引發暴力衝突,警方遂名正言順進行絕不手軟的鎮壓),罷工因之無法收到預期效果。


同情工人階級處境的青年作家辛克萊(U. Sinclair 1878-1968)親歷罷工後,於鼓吹社會主義的刊物《訴諸理性》(Appeal to Reason)發表一篇譴責資方、政府和述說工人苦況的「報告文學」,工會領袖極為欣賞,邀請而他馬上答應赴芝加哥,親自體驗屠場工人的工作情況。在工人的協助下,他穿工作服混在工人群中進入屠房。辛克萊當了七個星期的屠場散工,終於看清楚「牛肉土豪」(beef
barons
)為追求暴利不惜無所不用其極地剝削工人和詐騙消費者的醜惡面目,於一九○六年出版長篇小說《屠場》。把原名TheJungle《叢 林》譯為現名,是貼切之譯(相信出自名家蕭乾手筆),那與小說背景有關,亦隱喻工人如砧上肉,任由資本家宰割!《屠場》由於在《訴諸理性》上連載,期間招 來不少負面批評(指斥作者中傷大老板),結集出版時竟被五六家出版社「退稿」。後來作者自資印行,頓成暢銷書,雖然初版至今已過百年,但依然有人追讀,這 些年來翻印了數十次,今年仍「再印」出版。



辛克萊塑造的主角是排除萬難到美國追逐黃金夢的立陶宛青年移民路卡斯(Jurgis Rudkus),他的悲慘一生,忠實地反映了十九世紀末期二十世紀初期美國勞工階級,特別是「外勞」被剝削和受欺凌的一面。


在屠房七周的工作,可說是辛克萊的噩夢,他不但親眼看見在肉腸中隨意加進不宜食用的硼砂、甘油,還常見掉在地上任眾人踩踏、吐痰(帶有以億計肺癆病菌!)、滲進屋檐漏水及混和無數老鼠屎(dried dung of rats)的牛肉豬肉倒進攪拌機(當時稱「碾磨機」〔hopper〕), 攪成碎肉制作肉腸﹔不但如此,管理人員還以浸毒藥的面包杜老鼠,而被毒死的老鼠及老鼠食不下咽的毒面包,全部被丟進攪拌機。對於如何「優化」變質的火腿、 令已變色的牛奶「新鮮化」,以及在朱古力中加入色素等,《屠場》都有讓人驚悚的描寫!在「屠場」工作近兩月後(期內有計劃地向為屠場工作的醫生、護士和同 事「套取資料」),他在芝加哥近郊租小木屋,「含著淚水寫書」。因為成年後幾乎天天吃面包和飲加食糖及牛奶的咖啡,這些「變性食物」(denatured foods)令當年只有二十六歲的辛克萊已有蛀牙和胃痛之疾。經歷屠場工作之後,他什麼加工的東西都不敢吃,終生素食,而且成為美國食素人士的精神領袖。


四、《屠場》在報上連載時,由於刊物及作者有社會主義傾向,因此被不少保 守人士,包括羅斯福總統視為誣蔑資本家和資本主義制度的「瘋狂小說」。羅斯福在接受傳媒訪問時,甚且指辛克萊「偽善、說謊、心理不平衡﹔《屠場》所描述的 情況,絕大部分是虛構的假象!」成書出版後,《屠場》受到更廣泛注意,大多數論者(包括英國的邱吉爾)認為辛克萊忠實地揭露了勞工根本是「工資奴隸」的事 實。由於政府對資本家監管不足,工作環境如地獄,勞工階級對社會絕望以及官商勾結令權力腐敗等,確有其事﹔羅斯福終於省悟,了解政府不立法規範資本家的經 營手法,他們的貪婪、囂張、目無法紀,最終會引發民變,於是委派勞工專家尼爾(C.P. Nails)和社會學家雷諾(J. B. Reynolds)組成調查委員會,並赴芝加哥實地考察﹔他們邀請辛克萊同行,為其所拒,惟委托他兩位社會主義信徒的友人代勞。


調查工作不必細表,以他們所聞所見,與《屠場》所說幾乎雷同﹔調查委員唯一不敢肯定辛克萊所說的,僅為「有些工人跌進大桶,與肉塊一道被熬成優質豬油」(這種情況太驚人,錄原文如下「of men falling into vats and being rendered into pure leaf lard」), 因為調查員無法找到受害者家屬而不下判斷(據說受害者的家屬在悲劇發生後無以為活都回老家,以當年的交通及通訊條件,當然聯絡不上)。調查報告証實辛克萊 的小說有關屠場如地獄的描寫並非向壁虛構﹔不過,羅斯福不想把報告公諸於世,他希望以之作為談判籌碼,迫使屠場主人不敢反對對他們嚴加管制的立法,而同時 對那些正當經營的屠場,不會造成消極影響……。無論如何,聯邦政府自此進行多項立法,讓不法商人弄虛作假時要付出沉重,包括入獄(遑論罰款)的代價!


《屠場》令美國政府正視食物安全及工人工作條件(從每天工作十四小時一路下降至八小時),在制訂嚴格勞工法例、公平執法及新聞自由的條件下,如今食物飲料以至藥物過期摻假的新聞,雖然仍偶有所聞﹔但大體而言,和大部分資本主義國家一樣,美國產品是安全的保証。


內地的食物飲料以至嬰兒奶 粉等,都曾出現重大造假以至令消費者卻步的丑聞(執筆時傳出質檢總局檢測內地生產的兩百多種「尿袋」容量虛報、全不合格〔在習李未全力反貪之前,相信這些 「尿袋」大部分合格!〕),不過,作為新興市場,這種現象,和兩百年前的英國和一百年前的美國比較,不算太嚴重,當然亟須改進卻不必大驚小怪。如果現任政 府嚴打貪腐能夠貫徹執行(內地的有關法例已相當足夠,只是執法有選擇性、官員不受監督「酌情權」太大,導致漏洞百出而已)。對國企私企的監管能夠持之以恆 ﹔再加上不要打壓如實報道業商非法行徑的傳媒,相信內地飲食物料的安全性會獲人民確認……。二十多年前,筆者數度為文,指出觀察內地經濟改革的「指標」, 是「根據大內秘方制造的補腎丸及壯陽藥」是否充斥市場而定,當這類產品的廣告為工農產品取代時,便足証明內地經濟有成﹔如今檢視習李政府能否改善民生,不 是看GDP高下(溫家寶總理說今年增長百分之八,統計部門不敢不「微調」數據以免令領導下不了台﹔李克強總理「學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