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6月2日星期日

陶傑: 編者風流



香港資深報人梁小中加拿大多倫多逝世,享年八十八。梁小中筆名石人,縱橫香港報界數十年。他早年曾隨同國軍行伍,經過八年抗戰和國共戰。如此文武雙全的人物,民國三十八年之後,流落香港,煮字為生,後來兼為報紙副刊編輯,成為一代著名作家和報人。

今天,香港華文傳媒前景暗淡,除了紙張印刷的媒體在全球網絡浪潮衝擊之下走向衰落,科技工具只是其中一個原由,最重要的是人才凋零:中文水準低落,缺乏見識視野的報紙編輯也是另一個因。

報紙編輯最難有人才。因為有文采和見識的很容易成為「作家」。作家的作品在報紙發表,又須有慧眼的編輯作綠葉的扶持。世上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文豪,卻沒有諾貝爾最佳編輯獎。其實編輯是母親是乳娘,作家是十月懷胎下來的孩子。沒有母親,哪來的子女?但如同奧斯卡金像獎有最佳導演和編劇,卻沒有最佳製片。世界原來是不公平的。

編輯如果才學和文采都比所謂的報紙專欄作家好,編輯又如何服氣?香港在殖民地時代,大陸南北湖海的文人都湧來香港,報紙百花齊放,僱用得起成千上百的「專欄作家」,專欄作家身後的奶媽無數,也都安分守己。編輯中有才華的如武俠小家金庸和梁羽生,都不會懷才不遇,編着編着一時技癢,自己也開一個欄。編輯和專欄寫作人,花開兩,同氣連枝,造就香港報紙的盛唐年代。

香港五六十年代,華文報紙百花齊放,除了殖民地提供言論相對極自由的環境,民國三十八年,大陸變色,河山浩劫,中國許多文人才子,五湖四海,像一個大漏斗匯聚香港,是香港的異數。梁小中是其中表表者之一。他文武全才,有文化人的才思與妙筆,也有軍人的毅力和剛直。一九九六年,我在加拿大見過梁先生一次,在嚴寒的天氣裡,他穿一件厚棉襖,臨出門拿起一頂棉帽,端端正正戴在頭上,腰板挺直,活像一個軍人行伍前整裝的紀律儀容。這副架勢一看而知是經過「八千里路雲和月」的征途艱辛,為一般今日「學者」和「知識分子」所無。

梁小中在全盛時代只靠寫作為生,一支禿筆竟然養大五名子女,一個個留學美國,做醫生和工程師,就是沒有做「文化人」。梁小中將他「煮字療飢」的過程寫成一篇抒情散文,流露着濃厚的父愛,當年在美國中文的「讀者文摘」刊登,哄動一時。中學教師都向學生推薦,告訴小孩:你們的父親養大你們,十分辛苦。

其時的報紙編輯人才濟濟,梁小中是中國文史哲的百科全書,另有一位較少為人知,才學文藝雙,就是「華僑日報」的資深編輯鄭家鎮先生。

鄭家鎮是海南島人,民國初年在廣州讀書,家傳古董字畫,他自稱九臨帖,十一學篆刻,臨碑文讀經史,還學武劍,最後拿起畫筆畫水墨畫。

鄭家鎮十八就在廣州「越華報」畫漫畫專欄。日本人打來,鄭先生回到家,做一個鹽場的小官,與苗裔和黎族為友,學少數民族土話,在夜雨招風之中,習畫讀書,又登五指山,環島寫生。日軍進佔海南島,鄭家鎮又到處逃難,在日軍沒佔領的地方,巡迴開畫展。抗戰勝利後,鄭家鎮有感時局「在上者紙醉金迷,在下者辛勤苦幹,豈獨有世道不平之鳴,抑亦為國族安危所繫。於是筆鋒所向,既瘡疤,復提正氣,舊瓶新酒,芥子須彌,借古諷今,落花水面皆文章,鈍劍尖刀,嘻笑怒罵成漫畫」。這幾句鄭老先生的少年自述,看出一個華文報紙編輯的文字功力和人格修養。

鄭家鎮後來在「華僑日報」,終生沒有離開過。他在報紙開闢「波士漫畫」,用毛筆做工具,筆名「楚子」。我從小看鄭家鎮的漫畫,在「兒童故事」半月刊。鄭先生的「楚子」專欄,畫一個叫「阿祥」的男童主角,筆觸飄逸,意趣橫生。不久之後,我隨同一批畫家寫生,鄭家鎮時時同遊,在新界青山和上水,他老人家一塊紙板,半壺焦墨,在山村野店之前,忘我寫生。同行的畫家還有留學日本的任真漢。一時任鄭二老同行,前輩指點,那時星期天的寫生成為很美好的回憶。

後來我才知道鄭先生在「華僑日報」的專欄「雙魚摘」盡論中國文史,書法,談繪畫,心得獨到。「雙魚摘」寫了幾十年,從無人結集成書。香港曾有過這樣一位才子,在無數報刊編輯之間滄海遺珠,你問今日的高官和中環精英,又有幾人識得?

從英國回來,我見過鄭老先生一次,他不記得我了,雙方碰面,他退休在即,眼神似有茫然。那時我沒有機會拉着鄭老先生多請教,沒有幾年,鄭家鎮先生逝世,他留下一本版的畫冊,上有簽名,由一位隔世弟子最近相贈。我開卷而見鄭先生的遺照如感受當日的偶遇。中國文化已經淪亡,網絡時代來臨,香港人不再需要報紙,也不需要文字,有一天也不需要思想,二十一世紀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