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5月4日星期六

果欄﹕滿城盡見黃金鴨




阿果

「媽媽,鴨鴨是什麼顏色的?」某天坐地鐵,身旁的小孩突然這樣問。我抬頭,發現那位母親猶豫了足足兩秒。

猶豫,可能因為不熟悉、沒感覺。平常日子,除了吃燒鴨瀨、逛鴨寮街、用唐老鴨貼紙以外,我們很少有機會接觸鴨。我對上一次在香港看見真鴨,是在彭福公園的水塘,時為1989年;香港人鍾情小動物,試過集體鑽研養雞心得(他媽哥池),試過排隊在快餐店門外換購狗仔(史諾比),也試過一窩蜂走到尖東跟貓仔(又名忌廉哥)合照,就是沒試過對鴨仔產生心跳感覺……直至最近幾天。

對於鴨子,香港人從未如此親近過。自從牠在青衣海域首次亮相,短暫停留,全港市民開始集體心動,爭相拍照,報告鴨蹤;傳媒一連幾日直擊,報道巨鴨行蹤,關注家禽健康。報道之細膩,細節之詳盡,猶如應付訪港外國元首。幾日前,巨鴨作者、荷蘭藝術家Florentijn Hofman抵,瞥見報道鋪天蓋地,群眾反應如雷,禁不住說﹕巨鴨曾「游」遍世界各地,但就是沒有那個城市的群眾像香港如此瘋狂。為這浪熱潮高呼crazy的,豈止霍夫曼一個。一隻黃色巨鴨,能令港人瘋癲(人人Facebook 被巨鴨佔領)、炒家雀躍(紀念品炒貴30 倍)、劉華驚歎(「估唔到咁大隻!」)、嫩模露點(「我其實好唔開心」)……許多人(包括我)都感覺詫異,滿腦問號。

回憶符號?

「香港人為何鍾情巨鴨?」這道問題,令我猶豫了足足兩日。這兩天揭過不同報章雜誌,詢問過廣大網民意見,我發現兩種解釋取向。

第一種說法叫「集體回憶」。被問及巨鴨為何深受歡迎,環遊世界時,Florentijn Hofman解釋,這是因為膠鴨是許多人童年的共同回憶﹕「平民百姓重遇膠鴨,就聯想起童年點滴,並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自然快樂忘憂。」這個說法,許多香港人點頭同意——有市民說「以前涼都會玩鴨,現在見返,感覺好親切」;報章專欄作者寫「平淡、繁忙的海港,今天變成大浴池,更叫人想起小時沐浴有小鴨陪伴的童真」。膠鴨除了是百姓童年回憶,還反映老香港精神——「港產膠鴨之父」林亮期望「膠鴨仔能喚醒港人,令他們不要忘記上一代工業家『肯捱』的精神」。說到尾,黃色巨鴨是一個符號。這個符號之所以令人受落,教人尖叫,因為它的背後,是集體回憶、香港精神。

然而,又有人反駁﹕「講真,有幾多人小時候會浸浴,仲要玩過膠鴨仔?」社會學家警告我們,集體永遠在流動,回憶終日被建構。膠鴨是香港人集體童年回憶?這個說法,未必靠得住,因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回憶,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玩具。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香港人(如我爸媽),小時候根本沒有什麼玩具,大小玩意,如打啪筒、散香雞籤、射碼子,材料都是隨手拾來,自行加工,與眾同樂。買回來的玩具(如膠鴨仔),是一小撮人的奢侈品;至於我這一代,玩具眾多,黃色膠鴨外表平凡、無甚好玩,怎也比不上超人、芭比與叮噹,更算不上是童年重要回憶;更年輕的一代人,住在一眾新式樓宇,許多家中都沒有浴缸,更何來浸浴、嬉水、玩鴨仔?黃色膠鴨,頂多是一部分人的記憶;用「集體回憶」來解釋巨鴨熱潮,似乎力有不逮。

資本家陰謀?

另一種普遍的說法,叫「陰謀論」。許多人說,這城市最近發生了太多不快事——立法會繼續拉布、碼頭勞資僵持、一億捐款順利落海……香港人愈來愈清醒,也愈來愈不快。巨鴨的出現,正好麻痺群眾意志,令港人遺忘工潮,懶理佔領,專心娛樂,努力消費。一位姓馬的朋友更加誓神劈願地說,黃色巨鴨其實有如特洛伊木馬,龐大身軀裏面,藏資本家陰謀,為的是製造虛假而短暫的快感,令你我放工後有地方消遣,第二天繼續抖擻,接受制度,埋沒意志,努力為老闆賣血、賣命、賣時間。將這位姓馬(名克思)的朋友意見,放諸香港,似乎所言非虛——巨鴨雖是藝術,但說到尾還是為商場服務;各大餐廳趁勢推出黃金鴨、鴨仔macaronduck pudding……死命賺盡。商家笑逐顏開,港人懵然未知,甚至甘之若飴。我自小喜歡唱歌,最擅長將歌反轉來唱(又名唱反調),馬克思及批判學派的陰謀論,更是我的人生信條、做人宗旨。這次巨鴨訪港,群眾興奮,我絕對應該在這裏阻止港人往海邊朝聖,大肆鞭撻商家奸計。但批評之前,我決定到尖沙嘴走一趟。


大人笑了

周五傍晚,風雨交加,我在巨鴨身旁繞了幾圈,除見識了各款智能電話,以及人體有可能擺出的各種自拍姿勢,發現了各人手機屏幕上的巨鴨照片,無論構圖抑或面部表情(四萬咁口)均出奇一致外,還有兩點重要觀察﹕一、巨鴨確實可愛——牠有趣、搶眼,不單因為身形龐大、表情趣怪,更因為牠超現實。一直以來,香港生活逼人,香港人更是現實永遠行頭,想像力持續失蹤——六歲小孩識唱「人生中有歡喜」,十二歲學生認定「香港無希望」。對於香港社會,對於維港兩岸,我們腦海早有既定框框。而巨鴨進駐,卻顛覆了港人想像——原來灰濛一片的維港可以被鮮黃色團佔據,原來早被自由行佔據的尖沙咀還有東西好看。我們超級現實,所以面對眼前超現實的景象,興奮莫名。第二,我發現大人比小孩更加高興——有女孩跟笑容滿面的母親合照時嚎哭,大喊「好驚」;有父親指巨鴨說「睇鴨鴨幾大隻!」,但兒子眼神卻沒有離開過巨鴨身後的遊輪……最為巨鴨趨之若鶩的,其實就是向來最缺乏童心的大人。香港的大人,終於笑了。

離開海邊,我決定暫時離棄馬克思,因為我很久沒有看過香港人的笑容。政府一直想港人笑,於是大力推行「家是香港」,找兩代歌神高唱《同舟之情》,港人無視、懶理、黑面;直至一頭膠鴨出現,人人卻是「同鴨共濟」,正能量滿瀉……這種反差,極其「香港」,恐怕馬克思與林鄭,都始料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