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法會選舉結束,主流媒體異口同聲說「激進勢力崛起」。打「打倒港共政權」旗幟的人民力量從社民連分裂出來不到兩年,這次共得十七多萬票,10%得票率,跟公民黨的與民主黨的14%,相去不遠,並贏得三席,表現矚目。
人力雖然被不少民主派選民青睞,但主流媒體和社運人士,從選戰一開始,不是完全無視便是全面攻擊。就算在選舉後,人力內部通過臉書發脾氣相互單單打打的小學雞留言,也竟能被推上報變大新聞。其小題大做的程度,直逼羅仲謙與楊怡的四十分鐘。
不少民主派選民票投人力,但不少民運社運人士卻討厭人力,到底為什麼?不少討厭人力者,可能會覺得人力是爛仔黨,不合「有識之士」口味。但實情是議會內沒有多少人讀書比黃毓民多。人力旗下的選民力量,更盡是官仔骨骨、出身傳統名校的專業人士。
人民力量拓新票源反被罵(界)票
另一個討厭人力者的解釋,是人力沒有槍口對外,只懂搶奪其他民主派的選票令保皇黨得利。但只要你認真算算,便會發現這只是一個urban legend。以九龍東為例,梁家傑、民主黨和陶君行在二○○八年共得十三多萬票;這屆他們再加黃洋達共得接近十五萬票,增加了一萬七千多票。當中梁家傑得票只增加二千四,陶君行的減少一千四,兩者合計變化不大。民主黨的得票比上屆大跌了二萬多。而這次空降九東的黃洋達,拿到三萬六千多票,比民主黨的失票多一萬六。可見,這次民主派在九東的總得票上升,其實是全靠黃開拓的新票源。
從選戰一開始,港大民調已顯示民主派中只有黃有能力打敗謝偉俊奪得區內第五席。但民主媒體和民主元老,卻無視民調,謊報陶君行與謝偉俊爭最後一席的軍情。結果黃真的以不到二千票輸給謝,陶卻輸了謝一萬一千多票。參與打擊黃選情者,結果都做了謝偉俊B隊。但不少論者在選後,卻仍堅持指鹿為馬,說拿二萬七千票的陶,被拿三萬六千票的黃(界)票狙擊,因而落敗。這種講法,有如一位考試拿D的學生譴責一位拿A的同學抄他答案一樣,十分詭異。
人力受民主派選民歡迎,卻成為社運界和民主派媒體的公敵,是值得深究的現象。我沒有答案,只有兩個假設﹕一,支持人力的選民,會否多與人力新人一樣,是以前不參與政治、但這幾年在香港政局惡化下開始支持反對運動的潮人?這些潮人會否與一路走來,沉悶悲情的舊民運社運人,互相看不順眼?二,人力起家很靠網台,支持人力者與討厭人力者的分別,會不會是網台聽眾和完全沒接觸網台者的分別?
這兩個只是假設,需要更長時間驗證。我雖身在北美,但一直有留意選舉,暑假回港時也曾親身觀察。人力支持者卻被傳統社運、媒體排擠的狀況,可說在黃洋達身上體現得最極端。黃在今年三月後才空降九東搞地區辦事處、組織「熱血公民」作為其競選團隊。半年間竟能吸到三萬六千多票高票落選,能量驚人。但在選舉期間和之後,黃個人受到網上和媒體攻擊也是最多的。撇開其傲慢霸氣的梟雄風格,黃洋達的理念是什麼?對香港形勢的判斷是什麼?怎樣總結這次選舉?未來有何打算?
我帶著這些疑問,上周冒昧地通過臉書私人信息功能,跟黃做了一次越洋訪問。希望這個訪談,能成為大家理解激進民主派崛起的一個註腳。他的判斷有多準確?訪問中提到的計劃會否付諸實踐?相信大家都可以雙眼作證。
反地霸、反赤化的本土政治
孔﹕孔誥烽 黃﹕黃洋達
孔﹕你投身政治之前寫小說和做編劇,你從創作到政治的轉變是怎樣和為何發生?
黃﹕由創作到政治的轉變,應該是發生於當我發現本土創作實在太少政治,於是開始嘗試關於政治的創作。事實上,雖然創作不應該成為政治的道具,然而,在一個政治局面多變的社會環境,作為創作人,在創作中回應社會,這件事本身就已經是政治。由創作到參選,則是一個忽然轉向,因為那不再是以創作回應政治,或參與政治,而是投身了一個與創作關係不大的範疇。
孔﹕你關於政治的創作有哪些?內容大概是怎樣?反應如何?
黃﹕主要是《金錢師》,內容有一些對香港局勢發展的空想。反應嘛,「熱血公民」最開初的核心成員全是《金錢師》讀者,算是影響了一些人願意參與社會運動。
孔﹕在一般的政治光譜分類中,你自己怎樣定位?
黃﹕本土左派吧。
孔﹕你說你是左派,那麼你認為香港社會現在的主要矛盾是什麼?是地產霸權嗎?
黃﹕香港社會主要矛盾的確是地產霸權,香港的官商共同體,以「地產」作為統治手段,高樓價政策再加上「置業迷思」,成為了一個統治系統,讓中產階級變成「房奴」。
孔﹕打倒地產霸權的訴求,與打倒港共政權的訴求,有何關係?
黃﹕共產黨與地產黨,他們在香港是同謀,但也暗中角力,兩者關係複雜。共產黨需要運用地產黨的地產系統,穩住香港。同時,共產黨也利用香港的房產,作為資金外逃的跳板。所以推倒地產黨,絕對會動搖到港共政權的統治。
孔﹕你說你是本土派,對於陳雲的《城邦論》有何看法?你會覺得本土論述在這次選舉中有發揮大作用嗎?
黃﹕我覺得香港本土派還在發展中,《城邦論》是一個很好的開始。這次選舉,所謂本土論述,未算發揮很大作用,現在抓住民心的,還不是「本土」,而是「反大陸化」、「反赤化」,而其實我們仍未能好好的定義何謂「本土」。簡單來說,我們只是知道「不要什麼」,而還沒發展到「要什麼」。要確立本土論述,我們要清楚地說出什麼才叫「香港人」。
激進民主派的強項在理念
孔﹕你怎樣看香港的民主派與社會運動?
黃﹕我對香港社會運動最大的看法是,香港社會運動有嚴重的政治潔癖。反國教佔領運動撤退後,我對此有更深感受。反國教運動,一直拒絕所有政黨參與,直到選舉前一日,忽然撤退,整個運動與選舉無法配合,個人認為這是相當不智及可惜的。
孔﹕你對反國教撤退後引起的爭論有何看法?
黃﹕就結果來說,撤退讓往後的反國教運動變得更困難,因為已經很難再聚集群眾與焦點,可以想像,往後的戰線,已經由「全面撤回」、退到「課程內容諮詢」。如果這場運動,本身不是那麼抗拒政黨,更加歡迎「抽水」的話,佔領運動本身應該可以得到更多支援,當時正在參選的各個民主派候選人,也應該會更加積極以這場運動作為選舉籌碼,甚至乎,如果當時大家不是怕被罵「抽水」,我認為當時應該所有民主派候選人,一齊去參與絕食,這樣做,對運動的結果與選舉的結果,都會有大影響。
孔﹕你怎樣看這次選舉的結果?激進民主派以後可以怎樣走?
黃﹕激進民主派的支持度大升是肯定的,是否大勝則有待商榷,激進民主派取得的票數與議席不相符,反映了「選舉機器」方面的不足。這方面的不足,不是一兩年時間可以解決的問題。
我認為每次敗選後,都說「加強地區工作」是多餘的,因為建制派所做的,根本不是地區工作,而是提前賄選,利用地區,建立人情網絡。如果說「加強地區工作」是這方面的話,根本不可能戰勝共產黨。
自己落區半年,主要做的工作,都是想盡方法希望可以把激進派的理念,例如為何掟蕉、為何狙擊民主黨這些理念,可以傳達給街坊。而過程中,威力最巨大的就是一本「偽民主派賣港實錄」小冊子。理念型政團的強項是「理念」,所以要加強的是地區傳訊工作,如何可以衝破主流媒體封鎖,讓激進政治理念,有效地傳達給民眾,讓信息「落地」。激進民主派應該朝這個方向發展。我個人,也想就這個方向努力。
若中共倒台香港民主,四年後一定不參選
孔﹕社運界一直對人力和你本人很有意見,選舉時對你們很多攻擊。你怎看這些?
黃﹕選舉期間,對本人的批評或攻擊,都沒什麼所謂,選舉就是如此,個人對此沒什麼特別看法。
孔﹕你對自己的選舉工程有何檢討?四年後你還會考慮再選嗎?
黃﹕可以改善的地方太多,旗幟雖然鮮明,但傳訊工作還是做得不夠好,前期的選民登記工作做得不好,沒有好好教育選民查核自己的選民資格,接近選舉期,發現大量支持者的選民資格被取消,等等。整個工程還是相當「粗放型」,不夠仔細。需要檢討的地方,其實太多。
四年後是否參選還沒決定,視乎政治局勢發展。如果共產黨明年倒台,香港已經有真正民主,當然不會參選。
孔﹕民主派或激進派有無需要建立自己的「選舉機器」?可以通過網台建立嗎?
黃﹕如果要繼續玩選舉遊戲,選舉機器是必需的。網台發揮了很大作用,例如熱血公民的義工團體,主要組成部分的確是《笑死朕》及《早朝天下》的聽眾,網台與主流傳媒最大不同,是主流傳媒的受眾通常自覺為「媒體消費者」,這樣子無法建立凝聚力,但網台卻有不同於主流媒體的動員力。
但網台的局限,就是始終普及程度有限,甚至乎可以說已經走到接近極限。要接觸民眾,影響民眾,需要一些更加「落地」的方法。
孔﹕「熱血公民」以後還會繼續嗎?
黃﹕「熱血公民」往後仍會繼續參與社會運動,至於發展路向,就是要嘗試去做到所謂「落地」傳訊工作。
孔﹕落地的傳訊工作可如何做?
黃﹕具體「落地」的方法,我認為應該將選舉期間那種開街站派發文宣的方法,在非選舉期間也繼續做。例如,應該印製報紙落區派發,事實上,我正在研究,十月就開始做。
孔﹕謝謝你接受訪問,祝你馬到功成!
問﹕孔誥烽
旅美港燦,現為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Johns Hopkins University)社會學系副教授,著有Protest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浮誇中華﹕大國雄起與香港主體的前世今生》。他對中國與香港的政治經濟分析時被美國《紐約時報》、英國《衛報》和中國《新華月報》等引用,也常就中港和國際問題在本刊撰文,對本港「激進派」每多正面評價。據報他近來遇到最難回答的問題是﹕「你還是不是馬克思主義者」和「你到底是不是人粉」。
答﹕黃洋達
浸大傳理系念電影畢業,原為無編劇,透過《金融刺客》及《金錢師》系列小說成名,綽號「皇上」,奉「人民力量」黃毓民為「教主」,在網台主持節目。今年三月,就去年九月一日輪候者闖入「立法會替補機制」論壇一案遭檢控,被判入獄三星期。兩個月後他宣布參選,於等候上訴期間放棄保釋先服刑。其後他在九龍東出選,最後以接近二千票之差敗給謝偉俊,選後又傳出脫離「人民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