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傳統尤重歷史,此可見於一國有一國之國史,一地有一地之方志,一家有一家之家譜。而一人因為有一人之歷史,《史記》之傳自不待言,悼念死者德行與行跡之誄、行狀、碑銘,亦屬一人之史。尤其家譜學(譜牒之學)素為史家所重。如此重視歷史,這一點實不見於其他文明。清代中葉的章學誠(實齋)更有一句著名的「六經皆史」之論斷,意謂儒家經典之《易經》、《書經》、《詩經》、《禮經》、《樂經》、《春秋》,學術史上無非都是史書,而不宜供奉如經,而忘其出自。這是學術史家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之洞見。
在清末民初動盪的國際國內形勢中,歷史的問題更為革命者所重。晚清革命家、學問家章太炎(1869-1936)即為一例。一九三五年六月,日本對中國的全面侵略在即,章太炎在「論經史儒之分合」的演講中說:「無歷史即不見民族意識所在。蓋凡百學術,如哲學,如政治,如科學,無不可與人相通,而中國歷史(除魏、周、遼、金、元五史。)斷然為我華夏民族之歷史,無可與人相通之理。故吾人讀經主旨,在求修己之道,嚴夷夏之防。」一九三三年的〈自述治學之功夫及志向〉一演講中他也強調:「夫國於天地,必有與立,所不與他國同者,歷史也,語言文字也。」章氏所說的語言文字,也是廣義的歷史之部分。章氏的意思是,哲學、政治學及科學是全世界普遍的知識,我們應學他人之長,補自己之短,但是,歷史與語言卻非如此;修讀經史,就是要行己有恥,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學做人,在倫理上修煉自己;至於「嚴夷夏之防」,則源於《春秋》,它表達了儒家的天下意識,這一「天下」也是道德、文明的秩序,而中國是此一秩序的中心,之外是化外之地,是夷狄,但是夷狄也可以文化之,也就是所謂的「華夷之辯」。用今天的眼光來看,這當然是一種本文化中心主義,政治上未必正確,但我們必須歷史地看章太炎的評價。章氏的強調,首先體現了危難時刻華夷之辨作為抗擊帝國主義的資源被重新調動,體現了歷史與救亡之的關係。此亦見於辛亥革命時期的章氏,他藉此發動起國人反抗滿清朝廷的意識。其次,這也體現了面對西方文明時,章太炎作為一個碩學對自己文明的自信。這並不等於章太炎是西方文明的排斥者,如上面的引用所示,他主張哲學、政治學及科學上融合外來文明。事實上,雖然他是清代學術的集大成者,但他透過明治日本等,對西學也多有融通。
歷史乃藏往開來之學,它有助於我們認識自己,亦有助於我們了解世界。遺憾的是,在香港的中學教育體制中,中國歷史連必修課都不是。筆者以為,歷史課不僅教我們歷史地看自己和世界,也是教我們做人。「做人」之意,就是不要做洋奴,也不要做黨奴,而是要做有主體性的自己。而恢復中國歷史課為必修課,並在高等教育中提高中文的地位,不僅是學術上的必要,這也許才是深入人心的國民教育。
作者簡介:林少陽,香港城市大學中文、翻譯及語言學系副教授。東京大學博士。2010年加入城大前,曾任教於東京大學。著作有《「文」與日本學術思想——漢字圈.1700-1990》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