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出廣場後,黃之鋒不用再寄居政總帳篷,不用無啖好食,不用有病無人理。起床後,有母親準備愛心早點,換校服的「春光」也不會被記者拍下。這天因為上呼吸道感染,吊着一行黃鼻涕受訪,母親細心提示他抹掉,父親在一旁靜靜幹公事。這個家庭樂的畫面,和4個月前我們訪問他時一模一樣。
在母親心中,之鋒仍是那個「嬌嗲」兒子,訪問途中會呼喚:「媽咪我要杯水!」「媽咪市民寄畀我懐鱓信鰠邊?」母親從廚房出來,把市民寄給學民思潮的信件,逐封放進有保護套的「快勞」珍藏。之鋒形容,廣場十日,其中一個遺憾是「沒法回家吃飯」,更賣口乖說:「媽咪真偉大!」逗得黃母會心微笑。
之鋒父母不是「直升機家長」,廣場歲月,沒有經常探班,只留意新聞,默默支持。佔領期間,兒子幾天回家一次,匆忙梳洗,母親沒有嚕嚕囌囌,只送上洗熨好的校服供他替換。12萬人集會當天,之鋒累得回家午睡,睡前叮囑母親1小時後叫醒他。母親不忍,讓兒子睡了4個小時。
自己的兒子,成為全港焦點。有人追捧,形容他是香港的希望;有人惡評,指之鋒是被政客操縱的棋子。但在父母心中,之鋒仍是那個本質「清心」的孩子,就像小學五、六年級班主任在成績表上給之鋒寫的評語:「才思敏捷,應對如流,百折不撓」。
之鋒父母謝絕傳媒專訪,只是筆者被邀請登門訪問,再次被這家庭感動,忍不住寫出點滴。之鋒父母給兒子很大自由度,記者訪問,甚少插嘴。培育之鋒的方法是,順應孩子潛質讓他自由發揮。從小到大,之鋒考試未必名列前茅,Oral科卻全班數一數二,今次面對12萬人,把他的口才發揮得「淋漓盡致」。
到過廣場的人,都難忘之鋒的演說魅力。某晚主題「硬頸」,之鋒就喊:「林鄭硬頸我們也硬頸;林鄭為阿爺,我們為理念!」另一晚講「青春」:「廿年後回想,或許我們已不再搞社運、不再關心社會,但我們從來無後悔!」之鋒平日說話一輪嘴像機關槍,上台後卻脫胎換骨,不徐不疾。他說,只需在後台冷靜5分鐘,在手機上寫重點,一切臨場發揮。面對12萬人說話,「從來沒有害怕」。這個基督教家庭形容,之鋒口才是上帝的「恩賜」。
面對梁振英,之鋒不握手,以鞠躬回應,被坊間吹捧有「政治智慧」,之鋒卻說:「我不喜歡人們說:『你唔同佢握手好勁呀!』其實我思維好簡單,你握手即係同佢(梁)friend,但我唔需要同佢咁friend。而且梁是來做騷,我無必要配合佢。我們在學校對着老師也是鞠躬,鞠躬不是沒禮貌。」
無人估到我哋絕食
學民思潮連串行動,都像之鋒回應CY伸出來的手那樣,臨場執生,隨機應變。公民廣場的誕生,也非常突然。之鋒透露,8月初學民成員林朗彥曾提議搞「佔領」,更提議過佔領維園,被眾人調侃:「維園咁大,點塞呀!」之鋒更有份潑冷水:「如果8月初你問我8月尾搞佔領,我會話黐線!點搞?」
但整個8月,情勢有變,學民思潮用過其他抗爭手法,收集過十萬簽名,試過到學校「長征」,也追擊過立會候選人,政府也沒回應,令他們重新考慮佔領:「我們15個月的工作證明,學民思潮不是為激而激。」但為何叫「佔領」不叫「留守」?之鋒解釋,「留守」令人聯想遊行後的堵路,「佔領」較貼題。但最終可能只是稱呼夠型:「或者膚淺鱓咁講,關楚耀有首歌叫《佔領》,講佔領華爾街,幾好聽。」因為大聯盟9月1日在政總搞集會,佔領地點自然選在政總。
學民8月26日投票決定,4日後展開佔領和絕食。30名學民成員,三分之二贊成「佔領」,僅一票之差通過「絕食」(16票對15票)。之鋒說,最初只向傳媒宣布「佔領」不講「絕食」,希望「測試水溫」:「群眾會唔會覺得我懐過激?佔領會影響政府總部運作,警方也有權拘捕你。」怎知傳媒冷待,有記者戲言:「你懐係咪細路仔去紮營玩玩纒?」
到8月30日學民踏足政總,宣布3個中學生開展絕食,消息震盪整個社會:「無人估到我哋會絕食,大家重新關注番這事,感召了很多人來。」3個絕食學生均已18歲,之鋒未成年,也考慮過絕食,但戰友認為,他身為召集人要統籌和應付傳媒,應以大局為重。之鋒卻笑說,自己沒正式參加,也不小心加入了絕食隊伍:「那幾天經常只吃午餐,忙到第二天才吃第二餐,絕食24小時是很正常的事。」
之鋒一直陪着絕食三子,眼見他們身體變得虛弱,血糖不穩,為了戰友健康,原定72小時的行動,提早在56小時結束。但學民三子停止絕食,促使更多絕食者加入,「公民廣場」應運而生。
Spiderman生涯
佔領最初,每晚萬人到來。學民成員下午放學後便跳上台演說、唱歌、喊口號,群眾如癡如醉。之鋒分析,他們吸引力在於﹕「大家覺得以往和政治有關的人都係五十歲的人,估唔到現在係十五歲嘅人;成件事反轉咗,過往係由大人帶細路,而家係由細路出嚟反轉政府總部。」
可是這班「細路」,白天還要上學。之鋒回憶那段瘋狂歲月:早上6時半在政總帳篷起床,經常只有4小時睡眠。一次,他在帳篷外扣上皮帶,竟成為新聞照。回校上課,聽老師講書,嘗試做正常學生,國教消息還是會出現眼前:「有一日我在飯堂電視見到陳惜姿。我拿住碟飯行行吓差啲仆親。好奇怪,點解會喺呢個環境見到陳惜姿?」
之鋒形容,一邊上學一邊搞公民廣場的日子十分「超現實」:「我唔知道邊個先係真實嘅世界,感覺有啲似Batman 或Spiderman,上學就做番學生,落堂就去打仗。」他甚至形容,有次從廣場坐地鐵去參加城市論壇,突然想起:「噢,這裏是香港,有八達通的。」像黃子華的棟篤笑獨白。
回到廣場,人與人之間的秩序一樣反常。大聯盟成員有學生老師家長甚至校長,猶如一個「學校架構小縮影」,然而,大家卻是平等戰友,不像學校裏長幼有序。之鋒難忘一個下午,他和張銳輝陳惜姿站在政總外等梁振英出來。無聊時他忍不住慰問張銳輝,這陣子教書是否辛苦。之鋒形容:「個場面好古怪,平日老師一定會督促學生溫書。現在是學生知道老師唔得閒備課;個老師又知道個學生無心機上堂。呢種互動,真係好有趣。」
之鋒回憶,來支持的群眾,臉孔包羅萬有:他記得,下午4時會有一班穿校服的學生來,逗留到晚上8時;之後接力的有主婦、OL、西裝友,「看樣子已知,有些人平日完全不會參加集會遊行」。之鋒學校十多名老師親赴廣場鼓勵,拉着他祈禱。以前曾經在學校內「捉他頭髮」(髮型不符校規)的老師,也來到廣場跟他說:「多謝你幫我個仔做咗咁多嘢。」
「撐黃之鋒」好「哽耳」
一時間,之鋒成為萬人迷。筆者在廣場做義工,留意到之鋒面對熱情市民,有點尷尬,眼神飄忽。原來小伙子享受站台演講和幕後統籌,卻不習慣貼身讚賞。偶爾遇上陌生人拉着他陳情,之鋒就急得像熱窩上的螞蟻想竄走。
提起這些熱情民眾,之鋒抱着iPad叫了聲救命。他苦笑說,在廣場上每兩分鐘就會被人拉着,有年輕人跟他議論社運策略,有老人家跟他談文革,他感謝大家的「真誠」關心,卻抗拒被「神化」。他記得,12萬人集會的晚上,他拿着「大聲公」四處喊,呼籲大家通宵留守,冷不防有群眾齊齊大喊「撐黃之鋒!」,他卻受不了:「纒?有無搞錯?唔係(立法會)選舉喎。我覺得好哽耳,你來集會不是因為見到黃之鋒,你來是因為反對國教科。」之鋒續說,明白社運要有代表人物:「但運動的icon係咪去到這個地步呢?我的知名度只不過是工具,把這個運動推向高峰,令更多人了解這場運動。」
「香港人的心態是,將啲嘢代理咗畀一個人,『你幫我搞,你幫我爭取』。我常說,我是推動者,不是代議士,不是代你去爭取。」最誇張是,有家長把子女學校不會開展國教科的通告電郵給之鋒過目,表示若之鋒認為沒問題,自己才會在通告上簽名,令之鋒啼笑皆非。他期望市民可以提升認知,自行判斷。他語重深長說:「若果人人都可以站出來關心社會,黃之鋒就不會那麼出眾了。」
之鋒不追逐掌聲,亦不抗拒批評。他回憶擺街站期間經常被罵,有人向他豎中指。佔領廣場期間,他抽空參加城市論壇,碰巧一次嘉賓大部分是建制派,他不但被圍攻,更要被保安護送上車離開。他形容「被批評的經驗」甚可貴:「畀人讚得多會讚壞,聽得太多讚賞我會不習慣,那些『你是香港的希望』、『靠晒你呀』嘅說話我唔鍾意。學民思潮其他成員背後付出很多,有些比我更辛苦。」
廣場——拖下去沒意思
廣場十天下來,群眾人數節節上升,最高峰時來了12萬人。之鋒在高處俯瞰人群「迫爆金鐘」,覺得很「振奮、難以想像」。然而在梁振英讓步方案推出當晚,他和學民思潮聯同大聯盟成員,均同意撤出廣場。他個人認為,撤出廣場的原因有3個。
第一,透過佔領和絕食,能夠向政府施壓的效果,已經用得七七八八。之鋒說:「政府害怕的是非常規鮋№,要透過佢『估唔到』鮋行動向佢施壓。但當佔領變成一個常規行動,再佔領多幾日,政府就會慣鰦,就覺得無乜威脅性,自然不覺得驚,不去回應你,再拖下去沒意思。」
第二,運動的方向改變了,國教科已交給學校自決,新戰場在學校,不在政總,之鋒期望「在每一間學校建立公民廣場」,未來工作要組織幾百間學校的學生會和關注組。
第三,學民成員真的累透了。之鋒說,10天佔領,已把學民思潮團體的體力耗盡。有成員連續發燒了5天,還繼續當司儀。
之鋒認同陳惜姿所言,民眾對撤離有反彈只是「情感上未接受」,他自己也有不捨。之鋒強調,撤離廣場不等於運動能量下降:「運動一定有高有低潮,這時候,學民就做最麻煩難頂、曝唔到光的內部組織工作。」訪問前一晚,之鋒撰寫了連結各校關注組和學生會活動的文宣至凌晨,之後連續幾晚都開會。他形容:「回家後睡覺時間沒有增多,只是張脇舒服點。」
最成功但最不成熟
學民思潮的成功,叫很多人訝異。成立僅15個月,就把反國教議題推到一個接近全民參與的地步,這班中學生如何做到?
之鋒強調,他們不是大家想像中「咁叻」,也要別人幫助,有時會請教有相關經驗的社運朋友提供意見。今次反國教運動,學民招數一浪接一浪,除了經常通宵開會,大家不計辛勞付出,還是摸覑石頭過河:「行動是很倉促的,經常每晚11點才想明天廣場有什麼節目。別人以為我們好有策略好有組織,其實我們是急就將。」之鋒半開玩笑形容,學民思潮是「最成功但最唔成熟」的社運組織。
「不成熟」可能是學民成功要訣。成年人太多計算,太多疑慮,年輕人沒包袱,敢於創新。佔領政總,未實行前沒人能想像;中學生絕食,更史無前例。學民向吳克儉送上「平反六四記憶麵包」,把掃帚送給葉劉,軟化了嚴肅議題。9月1日,4萬人反國教集會傾盤大雨,孩子們索性赤腳站台,成為攝影師眼中率性自然的特寫。「我懐無預早想好,覺得有趣就做。所有№我自己也預計不到,但預計不到才是最好。」
之鋒又認為,年輕人政治覺醒,和幾年前高中開始實施通識科也有關:「多謝香港政府搞通識科,令好多學生有意欲關注學民思潮。」 之鋒說,通識科裏「今日香港:社會政治參與」部分,他聽聞不同中學的老師,愛拿學民思潮為教學例子。有通識老師要求學生作文反思「公民抗命和法治關係」,甚至要學生分析不同抗爭手段是否可行和合適,間接催逼中學生關注時事。
黃之鋒笑說,可惜自己學校從沒考核「學民思潮」或「國民教育」,否則一定能拿取高分。但之鋒的中文科老師,卻曾以明報星期日生活在今年5月刊出、由阿離撰寫的黃之鋒專訪作教材,解釋「人物寫作」技巧:「個老師派之前,好神秘咁講,今日篇文個主角你們都認識。派發之後,同學都依嘩鬼叫很興奮,老師就教,這篇文章這裏用了首尾呼應,那裏又用了心理分析……」之鋒說,不感到尷尬,反而覺得提升了學習興趣。
大冒險
黃之鋒經歷了一個不平凡的暑假,當同學在面書上上載吃喝玩樂的照片,他就在政總站台,與大聯盟開高峰會。法新社、美聯社、路透社、CNN、《紐約時報》都來追訪他。回想政總歲月,之鋒說:「這10日像發了一場夢,像經歷了一場大冒險,現在回到現實世界。」
他坦言,這段日子衝鋒陷陣,不無感觸,更曾在台下落淚:「我想起過去15個月嘅辛苦,我犧牲了同屋企人和同學相處鮋時間,連教會工作也放低。看到同學無憂無慮,我自己好多嘢諗,雖然係應該去諗,但有時都有掙扎,都想做番一個正常鮋中學生。」
離開廣場後,黃之鋒仍未能全情投入做回一個正常中學生。他的電話疑遭竊聽,經常要更換手機號碼。傳媒訪問沒有停過,有些組織請學民思潮做講座嘉賓,條件是「沒有黃之鋒就不邀請學民思潮」。訪問之前他已流鼻水咳嗽,訪問後「的起心肝」睇醫生,把病假紙上載面書,請求傳媒「放過他」。一張小小假紙引來9000個Like、900個Comment。
有人擔心,15歲的孩子,如何承受如此注視?他會否出現「童星症候群」,為成長路增添壓力?之鋒淡然道:「我個人嘅生存價值,唔係睇人懐點睇我。人懐對你嘅看法係重要,但很難滿足所有人期望,做番自己就好。如果我擔心自己將來,無論是學業工作,還是心態上能否適應,而不做好學民思潮,是對不起學民的成員和支持者。將來是怎樣,是未知之數。」
在擔憂前,讓我們「回帶」,時光倒流到去年5月。當時黃之鋒只有14歲,學民思潮仍成未立,他以一個關注時事的普通少年身分接受港台電視節目《我未成年》專訪,一臉稚氣的他,語帶堅定地說:「我雖然微小,但會用我自己一分力,為香港爭取更美好前景。任何改變都是由一小撮人發起,將來結果怎樣,沒人會知。只要愈來愈多人有抱負有勇氣走出來,世界就會改變。」不夠兩年,這小伙子的志氣,就已經令香港翻天覆地。
將來是怎樣,沒人知,就是因為沒法預知,才最好。黃之鋒和學民思潮的年輕人教曉了我們這些成年人什麼叫硬頸、什麼叫青春,就讓我們學習少年人這種「不成熟而最成功」的人生態度,縱使微小,也願意走出來關心社會,齊齊令黃之鋒變得「不再出眾」。
問:譚蕙芸,大學老師。5月底時,留意到網上瘋傳一段黃之鋒接受記者訪問談國教的片段,建議星期日明報訪問他,最終與另一記者阿離一起採訪,由阿離撰文。其後在公民廣場擔任義工,近距離見證之鋒如何度過廣場歲月。星期日生活原定邀請之鋒親筆撰寫「後廣場感想」,之鋒卻委託筆者以訪問形式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