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6月7日星期四

孔捷生: 忘記那天還要多少年




六四紀念日過去,歷史又開始計算第二十四個年頭。今春曾傳出當局有意修正對六四的定性,莫以為大風起於海外青萍之末,其實係北京傳得最盛,一些喉舌官媒已暗中準備變臉。誰知臨近六四頒下一紙嚴令,種種舉措無不照舊。記得○八京奧那年,六四當夜丁子霖還能在木樨地喪子之地路祭。筆者還曾有句曰:「誰家路祭城西夜,一問行人三不知。」今年丁子霖卻再度被軟禁。六四之夜天安門廣場照例封閉,十里長街三步一哨,五步一崗,穿白衣藍褲的便衣更多於行人。

網絡封鎖亦是殫精竭慮,新浪微博的選擇圖標原有蠟燭,六四這天獻上一點燭光的特別多,於是緊急取消這個圖標;其後網民又選火炬圖標,未幾火炬也被封鎖;網民再選生日蛋糕圖標,因為上面有蠟燭,旋即該圖又被取消。有網民只發一句微博「我明天不吃飯。」居然也被刪除。我寫的兩首紀念律詩被一位作家貼上微博,因有台灣作家張大春跟貼評論,於是被轉得較多,卻在論壇上被「結紮」(即禁止跟貼評論)。其實該詩完全沒有點明六四,轉貼者也沒有附加說明,張大春的兩句微博評論只是就詩論詩,卻一樣遭到嚴控,僅因貼出的日子本身就是黨國超級禁忌。
諸如此類,還能賴到周永康頭上嗎?那些富於幻想的海內外人士,得老實承認胡錦濤不是他們可以寄託幻想的人。前一陣萬潤南有文章稱他的清華舊同窗胡錦濤「九年不鳴,一鳴驚人」,大讚胡果斷出手拿下薄熙來。且莫論胡是否果斷之人,卻要問薄熙來案不是黨的醜聞和恥辱,難道是甚麼驕人勝利和光榮功績?若指薄熙來行事果毅還差不多,薄都要逼宮謀反了,胡才倉猝反擊,出頭的維護正朔法統還是溫家寶,胡則一如既往地隱形。

中共出了薄熙來這樣的野心豪強和胡錦濤這樣因循守舊的庸人,都是該黨的不幸;歸根究柢,奉行這種「特色」的國家制度,是全體中國人的不幸。按西方研究機構開列的軟硬件標準,論國民生產總值和政府管治效率,下一個有資格成為民主憲政的現代文明國家,西方論者幾乎都認定中國名列前茅。然而那是學術界按圖索驥的紙上標準,反是西方政治家要看得明白些,美國前國家安全顧問布熱津斯基就一語道破,中國前進的最大阻力來自其政治制度。

六四過去二十三年來,青年人從八十後到九十後已換了兩輩,中共不懈洗滌漂白人民的集體記憶,然而無論暴力與謊言都未能辦到,要全民族遺忘此事,試問還要多少年?

李怡: 絲絲世語:未見報道的小記錄

友人轉來有關燭光集會未見報道的小記錄。一,九張照片,拍下了燭光集會後,台下台上均散去,仍有出席的市民,留在維園足球場中,默默地用心剷去地上的燭淚。二,一張六月五日香港各報章頭版,差不多全是六四燭光集會,只《大公報》 A1是譚耀宗專訪。(其實還有《文匯報》等其他報紙也不做六四。)三,科技界人士莫乃光的 facebook,總結六四當晚,網上轉播燭光悼念的數據:最多訪問來自中國大陸,有五萬二千五百二十七登入(而且都要翻牆),其他依次:香港、美國、澳洲、 proxy代理主機、日本、英國、捷克、加拿大、台灣、澳門、法國、新加坡…共來自三十八國家地區,而以下國家各有一人登入:喀麥隆、印度、印尼、波蘭、烏克蘭。最多同時登入為一萬零七百四十七。

小記錄告訴我們:甚麼叫高尚?甚麼叫新聞?為甚麼艾未未說香港「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非常了不起的社會」?

毛孟靜: 歷史是研究遺憾的學問

六四下午穿過維園,已見一大群中學生圍坐一角。夜色合攏後,一大片燭海中的台上,有一個學聯的絕食學生淚流至鼻子憋得通紅。今年年輕人參與之大規模,有目共睹;之前鍾庭耀的港大民調說,年紀越輕,越傾向認為中共當年處理六四不當。
整個城市欣慰之餘,要警惕的是,除了未來官方認定的國民洗腦教育,還有大、中學校園裏蓬勃得很的北上「學習」交流團,就是超平好抵好好玩的「洗腦行」:看,「專政有專政的好處,令好幾千萬的人脫貧,領導人簡直要得這個諾貝爾和平獎」;而一整個國家鋪天蓋地的貪污腐敗、山區孩子上學沒鞋穿等議題,就不必提了。回到香港,記得加入建制陣營有「着數」,包括有政府工、大陸商機,等等。
薪火相傳這四字,老土但必須。悼六四,是香港人堅守人權自由的主體思潮。不必句句認同支聯會的口號,但必須承認,若沒有這個組織,九十年代未有互聯網,更無 facebook,許多六四歷史,在回歸前後可能都已煙飛灰滅。遺憾這一年聽到許多民主派中誰誰「投共了」的指控,深感一點燭光中的風雨飄搖、內憂外患。歸根究柢,是天安門上的中南海政權,最想見到這小不點特區的民主力量一盤散沙。同胞情、族裔情,是基本的人性。黃河搖籃、長江華夏。有良知的人,會直視歷史的傷口,尤其是血濃於水的死難。離我們不遠的柬埔寨赤柬大屠殺一樣慘烈,但就未必喚得起成千上萬香港人的悼念燭光。

鍾庭耀那個民調同時說,六成二的香港人認為中國人權改善了。若以當年人民解放軍得令屠殺人民的基準來算,這番「改善」,當然不難,但要記得仍在坐牢的諾獎得主劉曉波,及倚靠「境外勢力」去國的陳光誠。中共政權下,一架法拉利都「山寨」得了,但就假冒不了民主自由。同樣地,月前有外國的蓋洛普調查,純粹以市民的「感受」為依歸,說有高達八成五的香港人認為本市有新聞自由,就一樣是錯覺。一大佐證,是同一調查發現內地竟然有高達五成八的人,覺得中國有新聞自由!那個國際民調再根據政治、法制及經濟環境專業評估,結論香港只有「部份新聞自由」。

要切切記得的,是當年連香港《文匯報》都可出「痛心疾首」的社論。大家要切切提防的,是逐點洗腦的能量,逐點吃掉你,香港果然就埋在溫水煮蛙式的自我感覺良好當中。今日的新聞,明日的歷史。都說,歷史是一門研究遺憾的學問。我們活好歷史,不要遺憾。

毛孟靜 自由撰稿人

 
梁美儀﹕集會和平有序 一哥毋須太鷹

今年的六四燭光晚會有破紀錄的18萬人參加,從近年的趨勢觀之,六四紀念活動已成功吸納在互聯網世界長大的年輕一輩,還有在內地無法享受言論集會自由的內地人,相信這是當局最初力爭擴大自由行政策時,沒預料到的「副作用」吧!有了這兩群新血,相信每年出席燭光集會的人數,將穩定在10萬人上下。

18萬人的集會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但六四晚的集會秩序井然,參加者都能按警方和大會的安排迅速入場,場內沒有喧嘩混亂,大部分參加者在離場時也自覺地撿走地上的垃圾和雜物,充分顯示港人溫和理性的一面。有人說,有朝一日,六四獲得平反,當年為爭取民主自由而犧牲流血的北京市民,與多年來帶覑善良純正的心,堅持和理性悼念六四的香港市民,應一同獲頒諾貝爾和平獎。

今年集會的順利進行,警方的合作態度也值得一讚。今年警方開放近天后地鐵站的一邊閘口,並撤走多部過往慣常停泊在該入口的警車,令通道大為擴闊,人流流動速度加快。支聯會負責人更說,警方不但沒多作刁難,甚至至少兩次主動提出擴闊場內行人通道範圍,相應縮窄警方緊急通道,方便市民進場。在警方相對鬆手,市民理性合作之下,香港人擁有了一個令人驕傲的大集會。

相信今次警方的調整,是基於過去警方多次被指以粗暴手法對付示威者後,吃盡輿論悶棍後的檢討結果。寄語警務處長「一哥」曾偉雄,絕大部分香港市民是和平理性的,只要你給予足夠的空間予示威遊行人士,實在不必將警方推至與群眾如此尖銳的對立面,甚或被視作鎮壓示威的工具。一哥的新考驗快來了,國家主席胡錦濤很大機會於月底來港出席回歸15周年活動,屆時的示威遊行,肯定較六四時更熱更烈,請一哥不要故態復萌,不用鷹態再現。

作者是資深傳媒工作者

 
丁望:八九請願事件 翻案障礙重重

維園的六四燭光晚會,有十八萬人參加。在靜默中,人們呼喚六四亡魂,嘆息那早逝的生命。
每個人手上的燭影,滙成夜空中的巨大光流,表達港人對六四死難者的無盡哀思,也象徵港人認同的普世價值源遠流長。

燭光晚會前,總有事件即將平反之說,今年更有多種「平反時間表」,從三幾個月到五年都有。事實是:沒有平反事件的「中南海共識」,翻案之路舉步維艱。

燭光晚會前 平反時間表

1989 年的和平請願事件,是第二次天安門事件,由4月中旬悼念改革大家胡耀邦演變而來。學生和市民讚賞胡氏平反冤案和推行改革的魄力,對他受到冤屈表示不滿;文 革期間的第一次天安門事件,發生於19764月,由悼念總理周恩來引發。兩次事件有相似之處,但事件的結果、翻案的難度差異甚大。

八九請願事件的訴求,可歸納為三點。一是反官倒、反貪腐、反官僚主義;二是支持改革和「理順物價」;三是維護公民的憲法權利、實現社會的自由和民主。

中共中央開明派趙紫陽、胡啟立、萬里和書記處,主張以和平、對話方式平息學潮。大家長和鷹派卻把事件定性為「動亂」,後來更稱為「反革命暴亂」,並動用軍隊以槍彈、坦克「清場」。八九後的當權者,則全面展開「秋後算賬」,推動反自由化和強化專政。

所謂事件的平反,是指推翻「動亂」和「反革命暴亂」的定性,把和平請願確定為愛國、民主的學生運動。

今年六四燭光晚會前,有人對事件的平反頗為樂觀。茅于軾在香港說,幾個月內就平反了;王軍濤表示,在一、兩年內可望平反;方政則說,在中共十九大(2017)時,平反的事就可解決。

早在1997年中共十五大前,就有事件「即將平反」之說。2002年十六大前,又有人斷言,胡錦濤當總書記後,事件便很快平反。「即將」之說持繼了十五年,事件的平反仍只是「願景」。

「即將」之說的流傳,是因為第一次天安門事件在兩年後翻案,有人就斷定第二次天安門事件亦能「很快平反」。

筆者深入比較研究兩次事件後的判斷,認為兩次事件不能簡單地「類比」。19974月,在《信報月刊》發表的拙文〈鄧小平之後的北京政局〉,有這樣一段話:

「在 歷史漫長的路上,前後的歷史事件時會給人『似曾相識』之感,它們的翻案卻未必都可以『類比』。兩次天安門事件的翻案並無同一條的時光隧道,1976年第一 次天安門事件走了快速的隧道,1989年第二次天安門事件走的恐怕是長隧道。第一次天安門事件的翻案,與否定文革、鄧小平和高幹平反復出、第一代元老向華 國鋒集團奪權密切相關,而第一代元老陳雲、葉劍英又極力推動平反。反觀第二次天安門事件的翻案,並無這樣的瓜熟蒂落『氣候』」。

在十五年後的今天,本人仍認為,八九請願事件的翻案,還面對重重障礙,不可能「短期內解決」。

權力終身制 翻案難度大

障礙之一,是八九後的既得利益集團抵制翻案。

「一 黨領導」體制有權力終身制和個人崇拜的弊端。大家長在八九後辭去軍委主席職務,仍透過軍中親信遙控軍委,故有九二南巡的「政治能量」;重大決策的拍板權, 實際延續至1994年病重之後。在大家長之後的權要,於2002年十六大退位,但仍遙控軍隊、宣傳、政法系統,形成對決策和施政的「後影響力」。

在「後影響力」的背後,是神化個人的個人崇拜活動,四個人進了「神廟」,使政治事件的翻案難度大增。此外,在反自由化、維穩旗幟下的既得利益集團,也造成翻案的阻力。

障礙之二,是現在高層有拍板權者,缺乏胡耀邦那樣平反政治事件的魄力。

胡耀邦不只為文革時的政治事件翻案,也平反1959反右傾、1957反右、1955胡風事件的冤案。他甘冒政治風險的魄力和使命感,是翻案的大動力之一。

現在的拍板者處事很謹慎,又面對有「後影響力」者的牽制,要下決心為政治事件翻案而觸動既得利益集團,並不容易。這幾年的艾未未事件等,遠比八九請願事件「簡單」,尚且沒有「糾偏」迹象,八九請願事件真能「即將平反」嗎?

障礙之三,是官方面對的「社會矛盾」繁雜,政治事件的翻案還「排不上隊」。

言必稱2M 平反不迫切

有人對中共十八大後的政治生態甚樂觀,認為習近平之父習仲勛因冤案受害,他當總書記後必會很快為八九請願事件平反。

習仲勛遭毛澤東整下台蒙冤(1962-1978),與八九請願事件翻案並無必然的因果關係。習近平的政治理念如何、有無為政治事件翻案的迫切意向,得先深入研究他發表的數十萬言演詞、文稿。

習氏常大量引述「2M」,馬(Ma)克思和毛(Mao)澤東的話成了「神話」,與溫家寶不引「2M」大異其趣。在今年6月號《信報月刊》發表的拙作〈習近平:從農民到總書記──中共十八大與政治精英分析之一〉,對此略有分析(頁54),讀友如有興趣請參閱。

不過,路是人走出來的。桃李樹下行走的人多了,也就走出一條路,正如《史記.李將軍列傳》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八九請願事件翻案之路雖艱難,但總有一天看到盡頭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