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6月9日星期六

楊凡:香港之家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沒有暖爐的香港清晨,十多年沒見面的趙,忽然打個電話,說是剛從英國回來,住在酒店。又說旅途染上小恙,睡在床上,想要見面卻又不想相見,着實矛盾。 



說起趙,他確也是我英倫遊學記憶的一部份,但是相交不深,因為那時他已經是倫敦上流社會的一隻美麗蝴蝶,聽說交往的不是芭芭拉史翠珊就是史諾頓勛爵之流,而 我只不過是一個立志往上爬的交際寄生蟲。但是很奇怪,自從我回到香港之後,四十年來也和他單獨見面數次,閒話家常,蜚短流長,無所不談。

電話裏他說:

我染上了重感冒,被小情人傳來的。唉,離開英國之前,他就已經染上了感冒,但是外國人就是不信邪,這麼冷的冬天,室內室外都是一件汗衫,晚上睡覺連汗衫都脫 掉裸睡,蹦蹦跳跳就像個小孩子一樣。對了,這個小玩意toyboy你沒見過,不是上次的那位。他以前在香港是在軍隊裏,還是高級軍官,在英國也是名門望 族,就是愛我,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把我追上手,但是追到了又怎麼樣?年輕人把感冒菌傳了給我,自己的病都還沒好,卻又約了一群朋友大清早冒着寒風去爬山,把 我一個人丟在酒店。好歹我們一起都有二十三年了。甚麼?你以為他多大年紀?五十好幾都快六十了。我?我都七十尾巴啦,再過一兩年就八十。對了,上個禮拜 Barney開了個八十大壽的「生日派對」,參加的朋友一個比一個老,最老的就是Eve Arnold,快要一百歲了。Barney說你們倆在七九年中國拍照時相識,也都出過中國畫冊。Barney前幾年還替她設計一套攝影全集,裏面瑪麗蓮夢 露伊麗莎白泰勒甘迺迪的照片應有盡有,書本就像兩塊大磚頭,掉下來壓斷腳趾沒命賠,你知道,Eve是瑪麗蓮最喜歡的攝影師呢。你還記得Grace Coddington?她也出了一本書叫"Grace",也是那種磚頭式的coffee table book,那天她沒來Barney的八十大壽,前幾年還說要嫁給Barney,當然說說玩的。她現在住紐約,"Vogue"除了Anna Wintour就是她。Barney還是老樣子,做了藝術一輩子,所有以前的手下都住大屋開Rolls-Royce,他還是一個窮光蛋的 vagabond,整天缺錢,但是看起來卻比誰都自在。糟糕,我們到底見不見面?我真怕傳染感冒菌給你,但是又有一張三十多年前的照片,有你和阿邦阿清還 有外國模特兒,在你伊利莎伯大廈影樓拍的,一定要給你。你不怕傳染我們就一定見。

坐在咖啡室的暗角,在這咖啡室做了二十年的Bess不知有意或無心地說,這個角落比較適合密斟,可能她看出趙會告訴我一些特別的私人秘密。趙拿出一叠電子影印的照片,第一張就是他穿了件古裝和位旗袍美女合照,從未看過趙年輕的樣子,是哪個時期?

這 是一九六一年,我來英國讀書住在海德公園南的Hong Kong House時,參加聖誕戲劇表演時拍的,你沒聽過這個「香港之家」?這是當時香港政府辦的,專門給香港來倫敦的學生或工作人員住的酒店式宿舍。整幢大樓有 六十五個房間,是滙豐銀行家族之一的Turner辦的。地點是海德公園之南,黃金地段,可以住上百多個香港人,條件當然不好,但是大家同舟共濟。這張照片 就是「香港之家」的同樂會我做主角的話劇造型照,我旁邊是當年的「香港小姐」,後來還上West End做過一兩場賣票的。你知道,那時資訊不發達,英國人又喜歡新奇的東方色彩,只要站出來有個明星樣,就可以把他們唬得一愣愣,這點其實你最清楚。當年 你自己租了專門演奏音樂的Wigmore Hall,來表演所謂的新派中國古典舞蹈「思凡」,還不是在唬洋人。虧得你還找了演"The Devils"的Murray Melvin做司儀。還讓Marina Warner在"Vogue"寫了一個小方塊,Grace也肯在那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更衣室替你化妝,事後她只說佩服你換衣服變髮型夠快,其他一概不懂。但 是居然也有舞評家肯在報章寫你,我最佩服你有沙石尋金的本事,就給你找到一兩個稱讚的字眼被你用盡。雖然你是個機會主義者,但是我想你不是個壞人。

你 記得Noelle?又漂亮又聰明還是醫科學生,她有條件,但是就不在意機會。我就是在「香港之家」遇到Noelle,成了最好的朋友,後來介紹給John Cassavetes拍了"Husbands"做了女主角。荷李活想要簽她做明星,她不肯,堅持不懈地完成她的醫學。我把她介紹給Snowdon,這位英 國前任駙馬爺替她拍了許多照片,"Vogue"還雙頁登她的照片。如今她的兒子又是一個帥氣令人窒息的律師,也是Eton及牛津出身,去年要迎娶一位美得 不得了又有錢有taste的金髮女郎。他們要去選結婚戒指時,我就介紹他們一位又高又帥的珠寶商……
啊!你不要以為我一切都那麼唯美富貴,我也是 苦過來的,譬如我從不知道自己母親長得是怎麼樣子。我的父親是賣米的,不是小販,是米商。家裏有四個老婆,我母親是第三,聽說是個花旦,嫁給父親後就生了 我和妹妹。那時家裏有點錢,晚上吃完飯總是請了個人說故事給大家聽。聽着聽着,母親就和這說書的愛上,還懷了孩子。那時發生這種事是要「浸豬籠」的,你知 道甚麼是「浸豬籠」?哦,知道就好,現在年輕人完全不懂上一輩是怎樣活過來的,就只知道吃喝玩樂、不滿和電腦。於是我母親就和那說書人私奔,卻被那男人拋 棄,最後難產而死,家裏把她所有的照片都燒光,所以你可以想像我在家中的地位如何。
我的情人一直鼓勵我寫傳記,因為我知道自己是開風氣之先,我經過的生活,我愛過的人都是獨一無二,就是將來的歷史見證。

你 知道,我初中就到赤柱聖士提反男校寄讀,有天和妹妹到海灘游泳,遇到了一個英國人,就這樣失身了。當時也不知道他是政府的名醫,事後他就消失了,可能怕我 是村民會敲詐。但是那次之後,我一直忘不了他,每個周末我都會到中環英國人聚集的地方,看看可否找到他,皇天不負苦心人,最後終於給我找到他。我瘋狂地愛 着他,他教了我許多做愛的技巧,但是他要調回英國,於是我就跟着他來到英國,做了他的toyboy。誰知沒三年他要調回香港,於是我就離開曼徹斯特來到倫 敦住在「香港之家」。

其實我一生中真正最開心的戀愛是在離「香港之家」一路之隔的海德公園。有天下課我走過公 園,有輛載滿樹木的卡車經過,過馬路的時候,司機除了讓路之外還伸出頭和我打了個招呼。我望了下他,嚇了一跳,從來沒看過那麼帥的英國人,於是看多幾眼把 他的模樣給記住,以後希望在海德公園可以重遇,但是沒有,因為倫敦比香港大很多。哪裏知道有天在上學的馬路上,有架貨車停下,居然是他,還居然記得我,於 是我上了他的車。他是個很戇直的鄉下人,對我的樣貌和身份充滿好奇,有個要好的女朋友,喜歡英式足球,但是絕對不知道我對他超友誼的感情。我很有耐性地與 他從每隔星期見一面到每星期見三次。我寫包單,肉體上甚麼事情都沒發生,但是他的女朋友已經受不了我們的友誼,和他分手。我們接着又交往了一段時期,很純 潔,看足球、喝啤酒、聽音樂、看電影。忽然有一天他說要和我分手,我的心幾乎碎了,我說為甚麼不能做朋友?我們甚麼關係都沒發生過,為甚麼不可以有純潔的 友誼。他說和我交朋友會阻礙他結交女友。於是我央求他再見一次,至少給個正式告別的機會。那晚我們開了車到Blackpool,你知道由倫敦到 Blackpool有多遠,我們在海邊一家旅館開了個房間,我替他買了起碼一打以上的啤酒,他在房間裏不停的喝,我就坐在沙發上呆呆地看那黑白電視。結 果,那天晚上之後,他就做了我的情人。他真是一個平凡的鄉下老粗,和我以後遇到的藝術界電影界名人迥然不同。但是和他在一起最開心刺激,我們還共同買了一 輛貨車呢!幸好我沒做貨車司機。

你記得John Schlesinger?那年聽說Barney帶你去看他的"Sunday Bloody Sunday"的首演,介紹你們認識。聽說你們去荷李活還住到他家。但是告訴你,Schlesinger是我的朋友,我認識他的時候剛準備拍"A Kind of Loving",我認識了他之後才把他介紹給Barney,還有剪輯Isadora和"Great Gatsby"的Tom Priestley 也是我的朋友,也被Barney據為己有。說起Barney,大家都以為我是靠他在"Vogue"的關係才認識那麼多上流社會的朋友,其實剛好相反。我也 以為你是靠Barney才認識那麼多富貴人物,就連Cluff Oil的Algie都認識。當年你窮光蛋地回到香港,我和Barney都大跌眼鏡呢。話說回來,還有Alan Bates和Tony Richardson,這些六十年代舉足輕重的英國電影人,都是我的朋友,倫敦帶領着流行潮。Swinging Sixties,我就是身在其中,你連尾巴都沒沾上,不過還可感受些餘韻。

對了,還有芭芭拉史翠珊,她會偷偷來到倫敦,甚麼人都不見,就來我的古 董店喝香檳。你沒到過我的古董店?哪,這是當年"Harper's Bazaar"的介紹,整整四頁彩色版。倫敦沒有一家古董店像我的這麼新潮,最黃金的Mayfair店面,最摩登的室內設計,但是只擺設兩三件古董藝術 品。
哪,還記得當年我家有座奧斯卡金像獎,你問我這是誰的,我開玩笑是自己童星時代演《龍種》得的,你信以為 真。我和Marina及Willie去香港看你父親,你還寫信特別介紹我是奧斯卡童星,都不知該怎樣圓這個玩笑。但是你父親是多麼正派的一個學者,對這等 虛榮事,隻字不提,害我虛驚一場。那年Marina只有二十四歲,第二年就寫出了暢銷書《慈禧太后》"The Dragon Empress",Willie後來也寫了梅鐸傳及英女皇,從激進的政治時勢作家變成流行的傳記作家,戲路改變很大呢!他們的兒子Conrad Shawcross現在是個著名的雕塑家呢,你說時間過得多快!那時大家還傳Willie的父親Lord Shawcross會繼Ted Heath之後做英國首相呢!一轉眼都四十年。

我現在住在西班牙地中海的Tenerife島,那裏四季如春,你看這張照片,就是我的公 寓,Barney也常來住個一兩個月。我住在十八樓,望着整個海灣,全島最美的景觀。我還有一兩年也要八十了,Barney才剛慶祝了八十大壽,那晚 Snowdon也來了,還有專門拍攝非洲的攝影師Angela Fisher和她的拍檔Carol Beck一齊來,不要誤會,她們不是女同志,只不過一輩子在一齊工作,出了兩本很厚的咖啡桌面畫冊,等於Eve Arnold全集加Grace全集的重量,出名的了不得!甚麼?你說我認識的都是非富則貴?不見得。我也有朋友晚景欠佳。甚麼?我會不會借錢給他們?告訴 你,我退休了二十多年,儲蓄也花得七七八八,那有剩下的錢去幫朋友。唉!年紀大了就應該節省一些,但是香港還是要回來的。對了,我在石澳有一幢房屋,對着 太平洋,就在陳雲裳別墅那條街,一直空在那裏,不租不賣,別人笑我儍,我覺得是間很好的風水屋,還是放在那裏吧!

啊!怎麼一聊就是三個小時,我要趕回酒店換衣服,晚上還有應酬。對了,你最近忙些甚麼?有拍電影嗎?

後 記:一個月之後在倫敦見到Barney,本來也約好了趙,大家一聚閒話當年,但是嚴寒難耐,那知怕冷的趙,在早一天前已飛到溫暖的Tenerife。只有 Barney和我再加上Tom Priestley在一間小小意大利餐廳相聚。三個人加起來超過兩百貳拾五,但是兩個八十的還是很眼神曖昧地與熟悉的侍應商量要點些甚麼菜餚。我在想假如 趙也在的話,青春不限年齡,可能笑聲最大的就是我們這一桌。我告訴Barney,趙和我形容了他八十大壽的盛況,他說趙記錯了,那是他七十大壽,那天 Eve Arnold和所有的人都有來。今年沒有做壽,我生日Eve住在老人院,她活到九十九,就是沒過到一百。你要寫趙,寫完後最好給我看看,免得資料寫錯。
當然,這篇文章呈獻讀者前並沒給Barney過目。但是寫了趙那麼多私人事件,總得打個招呼。趙說當然不介意,只不過那天吃了很多藥,不太記得說了些甚麼。介意我暴露你七十八九嗎?我在電話中問。當然不,有這個年齡,才會有這些稀奇事。

我的朋友鄧小宇閱讀此文後,說,趙所講的我都相信,但是趙提到你的,就是你借了趙的嘴巴加油添醋。我的朋友邁克則說,那麼多name dropping,怎麼還說不是卡波地!至於我的朋友老師古蒼梧,則贈予眉批拾字:「奇遇滿天下,往來無白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