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4年10月14日星期二

林行止: 國運昌隆靠一國 命運自主看兩制

一、如果說「一國兩制」是鄧小平的偉大構想,人大常委今年八月三十一日對香港政改方案連下三閘的決定,便有「化神奇為腐朽」的破壞性效果。

八九十年代出生的香港人(八十後、九十後),其對中共的抗拒和恐懼,明顯減少,與上二三代人大有分別,因為他們對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解放」初期的民情顛簸、民生凋敝,以及殘酷的階級鬥爭,縱有所聞,卻未目睹,隔代流傳的印象不很真切,「舊恨」來得並不直接亦不深刻;而隨歲月推移,有關記憶模糊淡化,他們對祖國有切身體會的是,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堅持經濟開放,允許少數人先富起來和承認、保障私有產權),把國家帶上了繁榮的康莊大道,告別了乞憐求助於他國的經濟自主,國運昌隆不僅讓中國在國際間重拾失去二三百年的尊嚴和體面,亦沖淡了昔日人們對共產黨「暴政」的不良印象。

比起「避秦」南奔的前輩,香港年輕一代接受「一國」的態度相對坦然,不像以前吃過苦頭的「難胞」,聽到共產黨便心生仇恨和顧忌,想起土改、三反五反,以至大煉鋼、大鍋飯、大躍進和下放勞改牛棚之類的連串「運動」,便夜不成眠、不寒而慄,面對京官黨要,不是保持「安全」距離便是裝出趨炎附勢的亢奮。

這回上街示威的佔中人士和罷課抗爭的學生,大多是從有意識以來,便處身於命定的「兩制」之下。生活的體驗,並不是什麼形而上姓「資」姓「社」的區分,而是實實在在看到二種不同體制的生活方式。權力定於一尊的內地,國力趨盛,全方位崛興;經濟的自由度自主性,遠比智性生活的空間大。香港方面,從開埠便是自由港,自由貿易通四海,於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綻放了驕人成就,被經濟學泰斗、諾獎得主佛利民譽為「最有自由選擇空間的城市」(見佛利民夫婦合著、一九八年出版的《選擇的自由》)。港人各為私利而營役,構成人人發奮圖強朝氣勃勃的景象,在這種環境下,權責利益都建基於一己的摸索、取捨和努力,由此所得的成果受到健全、公平法制的保障,港人的生產潛力得以盡情發揮,這個蕞爾漁港、仰人鼻息的轉口港,終於成為國際有數的大都會,而領導這樣一個欣欣向榮經濟力旺盛都市的政府,其權力主要用於建構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的法治、引導城市發展、利便市民生活,而非駕馭群眾思想,更非操控市民欲求。


二、《基本法》沒有「愛國愛港」四字,但今年六月間國務院名下機構發布的《一國兩制白皮書》,卻把這四字列為香港的普選規條,明說「經普選產生的行政長官人選必須要愛國愛港人士」,那是《基本法》裏找不到法據、法律遭受政治僭越的鐵證!香港大律師公會對此曾迅速回應,指出須具愛國愛港條件才有資格成為行政長官候選人的規定,在法律上會受質疑。可惜言者諄諄,北京置若罔聞,盡顯有關當局並無檢討、未經諮詢而單方面發表的《一國兩制白皮書》是多麼的強橫霸道,完全不在乎港人的感受,而如影隨形的泰山壓頂權勢,使人坐立難安。七月中,特區政府「政改三人組」的政改諮詢報告,是當局在高調鋪排下炮製,與現實民情並不吻合的「偽術」力作;八月底人大常委政改框架落閘,與「政改三人組」同鼻孔出氣,對港人訴求,不假辭色。

呼應《基本法》定下的「港人治港、高度自治」,香港在回歸後的制度是一條民主回歸路。要是落實普選,港人行使手中一票,刻意投給北京難以信任的人,那機會可謂微乎其微,因為港人既理性又實際,不會「自己倒米」,貿然給自己開這樣一個後果堪虞的玩笑!不過,要是有人在《基本法》進行僭建,藉詞「愛國愛港」限制普選須有先經挑選的操控機制,香港人,尤其是有生以來便活在「兩制」之下的年輕人,他們是無論如何亦不會啞忍那種玩弄權術、歪曲「兩制」意義的遽變。

經過清末民初軍閥割據的戰亂和外強侵略裂土分疆的喪權辱國,中共建國初期高壓統治走過不少「殃民」的歪路,換來國家一統的成就;為了彌補劫後「未」昇平的缺憾,利用民族情緒國族主義的榮辱感,高舉「愛國愛黨」的大纛,無疑是鼓舞、撫慰、麻醉人們為之甘於付出驚人代價甚至犧牲性命的靈丹妙藥。香港人是富有公民意識的城市人,把「愛國愛港」列為普選中一個標準,一眼便能看穿那是老共挑選合其所用的人選、不惜埋葬港人擁有選擇自由的空間!

香港人尊重「一國」的民主集中制,因為看到支離破碎的中國在中共治下,整合統一,且在經濟上突飛猛進,在國際上成為一股不可輕侮的力量,面對這些成就,誰會不加敬重?可是北京因此自恃「強大」,把港人享有的「一制」視作可有可無的虛文。在香港的政改過程中,不惜食言,支持港共,暗施黑手,把香港的一人一票集中為受一黨操控的調度遣派,那分明有違「兩制」用意,是動搖香港精神的致命一擊。這是香港人特別是年輕一代難以吞下的驟變!


三、
受「和平佔中」的化育,學聯另樹一幟的罷課行動,響起「命運自主、抗命不認命」的口號。筆者認為那是說到明理港人心坎的糾結;不過,並不是所有人都認同這種主張,有商界翹楚看到金鐘佔領場地的講台上有「自主」二字便非常憂慮,表示海外已有媒體形容佔中罷課運動為「顏色革命」,商家因而擔心「自主」成為抗爭主題,會令中央不得不加重視,那會令情況變得更為複雜,甚至預見有可能出現「大家都不想見到」的下場……

那是典型恐共媚京亂港的聳聽危言!因為退一萬步看,港人的佔領行動真有推翻政府的「顏色革命」色彩,充其量不過要北京換掉不受港人信賴的行政長官和因政制諮詢作假的政務司司長林鄭月娥,要他們為維護「兩制」不力、誤導人大常委作出不合港情的決定而問責下台。此事絕對不涉一國一黨的穩健統治。參與佔領行動的青年人令筆者心折的,不單是他們的勇氣,還有他們清晰的思維和剛正謙和的應對,他們抗議政改框架剝奪其「命運自主」的權利,那是個人層次的選擇空間和機會,無涉國家層面的權勢,更與國運之主宰操持完全無關。他們尊重「一國」,理解共產黨要是撒手不管,「一國」成亂局,香港便大禍臨頭,因為一黨專政的組織紀律與運作具有很高效率,改轅易轍的變動,必然妨礙中國眼前走向富民強國的氣象,亦會令香港境況同趨淪落。說穿了,港人維護「一國」的共識與意志,是出於「私利」,是知其必要的摯誠,並不虛假。

要求「命運自主」,香港的普選不由一黨操控,是保全出於自願的選擇自由,是基於「兩制」保障港人生活方式不變的合理訴求;走上街頭風餐露宿進行抗爭的年輕人,從來沒有要求會見京官或者北上陳情(雖然學聯寫了一封致國家主席習近平的「陳情書」);他們只向特區政府條陳利害,是向特區政府官員爭取會面對話。那是北京戒懼的「顏色革命」嗎?那是受外來(國)勢力擺布支使操縱的非分之求嗎?

辨別明智與反智.之一